巳时刚过,茶肆里已坐了不少客人。靠门口的桌旁,两个挑夫模样的汉子正捧着茶碗,呼呼地喝着热茶,嘴里还念叨着这雪下得邪乎,耽误了不少活计;窗边的位置,三个穿短打的学徒挤在一张桌前,眼睛时不时瞟向柜台旁那说书人的座位,显然是等着听今日的新鲜故事。
不多时,说书人拄着根枣木拐杖,慢悠悠地走到了铺子中央的高台上。他是个跛脚老汉,左腿有些不便,走起来一颠一颠的,却依旧腰板挺直。老汉穿着件半旧的青布长衫,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浆洗得平整,头上戴着顶毡帽,帽檐上还沾着些未化的雪粒。他将拐杖靠在桌角,从布包里掏出块醒木,往桌上“啪”地一拍,那清脆响亮的声响瞬间压过了茶肆里的低语声,满座茶客皆屏息凝神,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他。
“诸位客官,今日咱不聊别的,就说说那日西市刑场的大事!”跛脚老汉清了清嗓子,声音虽有些沙哑,却透着股说不尽的力道,“且说那日雪下得正紧,西市刑场的雪地里,密密麻麻杵着七十三根木桩!每根木桩前都绑着个人,不是穿官袍的,就是戴纱帽的,都是些往日里作威作福的官老爷!”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眼神里满是激动:“第一个问斩的,便是那前御史中丞杜琼!想当初他在朝堂上,说什么抚恤银加拨恐养惰民,可背地里,他克扣的银两分文不少!那日他被押到刑场时,头发散乱,衣服上满是泥污,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威风?刽子手举起鬼头刀时,他还哭喊着求饶,说自己是一时糊涂,可那有啥用?刀光一闪,血溅当场,雪地里瞬间就红了一片!”
跛脚老汉说得口沫横飞,唾沫星子随着他的话语四处飞溅,不少茶客都听得入了迷,有的攥紧了拳头,有的则咬牙切齿,嘴里不停念叨着“该杀”。可就在这时,邻座一个青衫书生却突然“哐当”一声,摔了手中的茶碗。粗瓷碗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汤溅了一地,热气腾腾地冒着白烟。
“杀得好!杀得好啊!”书生猛地站起身,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容清瘦,眼窝深陷,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显然是常年操劳、睡眠不足所致。身上的青衫洗得发白,袖口还打着块明显的补丁,一看便知生活窘迫。他双手紧紧攥着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眶泛红,声音哽咽:“家父当年战死在长安城下,本应得的抚恤银,却被那些贪官层层克扣,到最后分文未得!家母病重时,我跑遍了药铺,连一副最便宜的药都抓不起,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咽气...”
话未说完,书生便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捂住脸呜咽起来。那哭声不大,却充满了无尽的委屈与辛酸,听得茶肆里的客人都沉默了,原本激动的气氛瞬间变得沉重起来。有几个年长的客人看着书生,眼神里满是同情,轻轻叹了口气;还有些人想起了自己或亲友遭遇的不公,眼角也泛起了红。
柜台后,煮茶的少女正用长勺搅动着壶里的茶汤,听到书生的话,动作猛地一顿。她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庞,眉眼间却带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忧愁。少女名叫阿桃,今年十六岁,三年前,她的兄长被征去修官道,从此便杳无音信。这些年,她和母亲四处打听兄长的下落,却始终没有消息。直到昨日,她在城门口看到官府张贴的告示,才知道当年负责修官道的官员贪墨工程款,为了掩盖罪行,竟将所有知情的民夫灭口,她的兄长,也在其中。
此刻听着说书人讲起刑场的细节,想到那些害死兄长的贪官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惩罚,阿桃只觉胸中积压已久的块垒稍稍缓解,可随之而来的,是对兄长的无尽思念与悲痛。她偷偷用袖口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怕被客人看见,又赶紧低下头,继续搅动着茶汤,只是那动作,却比之前慢了许多,手也微微有些颤抖。
就在茶肆里气氛凝重之时,忽然听到街上传来“咚咚咚”的急促鼓响,那鼓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打破了雪天的宁静。茶客们都愣住了,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相互对视着,脸上满是疑惑。“这是咋了?好好的,街鼓咋响得这么急?”一个挑夫挠了挠头,不解地说道。
“莫不是有啥大事?走,咱出去看看!”另一个客人说着,便起身掀开暖帘往外走。其他客人也纷纷好奇地跟了出去,阿桃和书生也不例外,跟着人群来到了街上。只见一队衙役穿着整齐的皂衣,冒着漫天大雪,快步走到坊市的告示栏前。为首的衙役手中捧着一卷绢帛,另外几个衙役则拿着钉子和锤子,熟练地将绢帛固定在告示栏上。
茶客们纷纷围了上去,挤在告示栏前,想要看看上面写了些什么。阿桃个子矮,挤不进去,只能踮着脚尖,伸长脖子往里看。旁边的书生识字,便轻声念了出来:“凡拐卖孩童者,枭首示众,其家属流放三千里,永不赦免;各县衙需逢十张贴朝报,将朝廷政令、地方事务尽数告知百姓,不得隐瞒;六十岁以上老者,由官仓每月供给米三斗、盐一斤,孤寡老人由皇家内帑供养,不得让其流离失所...”
随着书生的朗读声,围观的人群渐渐沸腾起来。“太好了!拐卖孩童的畜生就该这么罚!我邻居家的娃去年被拐走,到现在都没找着,要是早有这规矩,娃也不会丢了!”一个妇人激动地说道,眼眶红红的。“还有这朝报,以前官府有啥政令,咱们老百姓都不知道,全靠当官的随口说,现在好了,每月都能看着,也能知道朝廷到底在干些啥!”一个老汉捋着胡子,笑着点头。
“最难得的是给老人发米发盐啊!我今年都六十五了,儿子去年没了,就我一个人过,平日里连顿饱饭都吃不上,现在好了,官府给米给盐,我再也不用饿肚子了!”一个白发老妪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说道,说着说着,便要跪下身去,嘴里念叨着“陛下圣明”。旁边的衙役赶紧上前扶住她,笑着说道:“老人家,使不得!新政说了,今后像您这样的孤老,都由皇家内帑供养,您再也不用跪求官府了,这都是陛下的心意!”
老妪听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拉着衙役的手,不停地道谢。雪仍在下着,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人们的头上、肩上,染白了许多人的头巾,可没有人在意这些,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激动与喜悦,谈论着新政带来的好处,原本因大雪带来的压抑与寒冷,仿佛都被这新政的春风吹散了。
人群中的书生看着眼前的景象,听着人们的欢声笑语,心中也涌起一股暖流。他想起了自己死去的父母,想起了那些因贪官而家破人亡的百姓,又想到如今陛下严惩贪官、推行新政,为百姓谋福祉,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坚定的念头。他轻轻整了整身上的青衫,理了理头上的头巾,然后面向皇城的方向,郑重地长揖到地,腰弯得极低,许久才直起身来。
“明日,我便去考‘勐士科’,若是能考上,定要为这样的朝廷效力,为百姓做些实事,不辜负陛下的这份心意!”书生在心中暗暗说道,眼神中充满了坚定与憧憬。他抬头望向天空,雪花落在他的脸上,冰凉凉的,可他的心,却无比温暖。
茶肆里的掌柜和阿桃也回到了铺子里,掌柜看着外面热闹的景象,笑着对阿桃说道:“阿桃啊,看来咱们的日子要好过了。你兄长要是知道现在朝廷这么好,也该放心了。”阿桃点了点头,眼眶又红了,可这次,她的脸上却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走到煮茶壶前,重新添了些炭火,看着壶里翻滚的茶汤,仿佛看到了未来的希望。
雪还在下,可永平坊的茶肆里,却充满了暖意。说书人又回到了高台上,准备继续讲接下来的故事,茶客们也纷纷回到座位上,一边喝着热茶,一边谈论着新政,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这肇元三年的仲冬,虽然寒冷,却因这场大雪,因这朝堂的肃贪,因这温暖的新政,变得格外有意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