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痹?!”刘禅失声惊呼,脸色剧变!《金匮要略》中“胸痹心痛”篇的描述瞬间闪过脑海——那正是猝死之兆的前奏!
太医沉重地点头:“正是!且董侍中伏案过久,气血久郁,脉象涩滞之处,正在膻中(心包募穴)与心俞之间!此乃心血耗损、痰瘀互结、痹阻心脉之危候!若再操劳过度,或遇情志激荡,恐…恐有厥脱(心梗、心衰)之变!”最后几字,太医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岁察堂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蒋琬脸色煞白,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这位朝夕相处的同僚挚友。董允却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迎着刘禅惊痛的目光,嘴角甚至勉强扯出一丝宽慰的苦笑:“陛下勿忧。些许胸闷心悸,想是连日案牍劳神所致,静养几日便好。臣…尚能支撑。”
“支撑?!”刘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帝王的震怒与恐惧,“休昭!你还要如何‘支撑’?!是要等到像丞相一样呕心沥血,还是要等到像方才太医所言,猝然倒在这大殿之上,让朕追悔莫及吗?!”他胸口剧烈起伏,指着董允,厉声道,“传朕旨意!董允即日起卸任宫中宿卫统领之职,移交费祎暂代!宫中庶务、文书审核,由蒋琬、费祎分担!命太医署,即刻以‘瓜蒌薤白半夏汤’合‘血府逐瘀汤’化裁,重剂治之!每日施以心俞、厥阴俞、内关、膻中诸穴温针!再着尚药局,以丹参、三七、冰片等物,特制‘护心保元香囊’,日夜悬于董卿胸前!自今日起,董允每日处理公务不得超两个时辰!朕会亲自过问!若太医报其有违此令,朕便将他禁足府中,永不叙用!”
这一连串旨意,如同疾风骤雨,砸得董允头晕目眩。他张了张嘴,想说自己还能做事,想说自己责任重大,想说自己这点病痛比起丞相、比起前线将士微不足道…然而,当他看到刘禅眼中那深切的恐惧与不容置疑的决绝,看到蒋琬眼中强忍的泪光,看到太医那忧急如焚的神情,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哽咽的、沉重的叹息,深深俯拜下去:“臣…董允…领旨谢恩…陛下…保重…”一滴滚烫的泪水,无声地砸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
岁察并未结束。刘禅的目光扫过堂下侍立的宗正刘琰等重臣,沉声道:“诸卿皆国之干城,一并受察,不得推诿!”
宗正刘琰、大司农孟光、光禄勋来敏等文臣武将依次受检。太医署的医官们愈发谨慎细致。好在这些重臣虽各有小恙——刘琰脾胃稍弱,孟光略有目昏,来敏关节微涩——但皆无大碍,太医们一一开具了调理方剂或导引之法,众人谢恩不迭。
景耀八年(公元235年)仲春成都·皇宫内苑(吴太后寝宫)
岁察堂的凝重尚未散去,刘禅已移驾至内苑。嫡母吴太后的长乐宫偏殿内,暖香浮动。吴太后端坐锦榻,虽保养得宜,仪态万方,但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忧思与常年深宫的寂寥,终究在眼角刻下了细密的纹路。两位资深女医正轻柔地为太后诊脉、察色。
“陛下。”为首的女医官回禀,“太后娘娘脉象细弦,左关(肝)部尤显郁滞不畅。此乃情志不舒,肝气郁结之象。长年累月,暗耗肝血,故常有胁肋隐痛、心烦易怒、夜寐多梦之感。且春气通肝,此季更易加重。臣等以为,当以疏肝解郁、养血柔肝为要。”药方以逍遥散合甘麦大枣汤化裁,重在调和肝脾,安神定志。
刘禅看着嫡母眉间那抹郁色,心中愧疚。先帝早逝,丞相长年在外,自己虽已亲政,但国事繁巨,能承欢膝下的时间少之又少。他温言道:“母后,此乃儿臣不孝,未能常伴母后,宽慰慈怀。太医之方,务必按时服用。儿臣已命尚乐坊,多排演些舒缓雅乐;御苑中新植奇花异草,母后亦可随时赏玩散心。若觉宫中烦闷,移驾上林苑行宫静养亦可。”他想了想,又道,“儿臣每日批阅奏章后,定来向母后问安。”
吴太后看着眼前已能担起江山重任的养子,眼中泛起慈爱而欣慰的泪光,轻轻拍了拍刘禅的手:“皇帝国事为重,不必挂念哀家。有太医调理,无妨的。只是皇帝自己,也要多保重龙体。”母子间的温情,稍稍驱散了宫廷的沉暮之气。
离开长乐宫,刘禅转至太子东宫。年方九岁的太子刘璿,小脸圆润,带着孩童的稚气,规规矩矩地坐在小凳上,由太医署专精儿科的医官仔细检查。小太子有些紧张,小手紧紧抓着衣角。
“陛下,”儿科医官检查完毕,恭敬回禀,“太子殿下脉象细弱略数,舌质偏淡,苔薄白。此乃心脾两虚之象。殿下天资聪颖,课业繁重,思虑稍过,加之幼童脾常不足,故见食欲不振,夜寐不安,偶有健忘神疲。长此以往,恐碍生长发育。”药方以归脾汤加减,并辅以开胃健脾的药膳小点。
刘禅看着儿子那带着点怯生生的眼神,心中柔软又微痛。自己幼时懵懂,如今做了父亲,方知责任之重。他蹲下身,平视着刘璿:“璿儿,读书习字,不可贪多求快,需循序渐进。太医开的药膳点心,要乖乖吃完。每日午后,可去御苑玩耍半个时辰,骑骑小马,看看锦鲤,放松心神。父皇得空,也来考校你的剑术,如何?”
小太子刘璿听到能玩耍、能骑马、还能和父皇练剑,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用力点头:“儿臣遵命!谢父皇!”孩童的欢欣瞬间点亮了宫室。
刘禅又询问了其他几位年幼皇子皇女的近况,得知他们大多康健,唯有一个小公主因换牙不适,略有龋齿烦恼。刘禅立刻吩咐太医署:“着精于齿科之医,为公主每日以细盐、青盐、药菊等物特制‘漱口玉津’,并以软帛蘸取,为其轻柔擦拭牙龈牙齿,缓解不适,防蛀固齿。”细微之处,尽显慈父之怀。
景耀八年(公元235年)仲春成都·太医署(岁察簿库)
岁察终于告一段落。刘禅并未回宫,而是径直来到了太医署深处一座守卫森严的殿阁。此乃存放“岁察簿”之库。殿内宽阔,光线却经过精心设计,柔和明亮而不伤卷册。巨大的紫檀木架依官职、年份排列,架上整齐地码放着一卷卷特制的、用防蠹药水浸染过的厚韧皮纸卷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樟脑、芸香草和药墨混合的气息。
刘禅独自立于库中,面前巨大的书案上,摊开着几卷最关键的岁察簿:诸葛亮的、赵云的、董允的、姜维的…还有他自己的。董奉、郑隐、樊阿(已自祁山星夜赶回)侍立一旁,面色凝重。
刘禅的手指缓缓抚过诸葛亮簿册上那触目惊心的“足疽”、“心脉瘀阻日重”、“虚劳至极”等字眼,指尖冰凉。他翻到赵云的部分,“腰脊旧裂未愈,督脉瘀阻,下肢气血渐弱”的描述让他心口发紧。董允簿册上“胸痹重症,心脉瘀涩,厥脱之险”的朱批,更是如同烙铁烫在心间。姜维簿册上“忧思伤脾,肝郁克土,胃疾初萌”的警示,则指向了令人忧惧的未来。
“陛下,”董奉的声音打破了沉重的寂静,带着医者的疲惫与无奈,“丞相、赵将军、董侍中之疾…皆已入沉疴痼疾之境。药石针砭,不过杯水车薪,勉力维系而已。其病根,皆在‘劳、忧、耗’三字!若不能斩断此根…纵有仙丹,亦难回天啊!”他苍老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
樊阿也沙哑开口:“去岁陛下推行岁察养身之制,乃圣明之举,确令诸多隐患得以及时遏制,如王平将军之痹症、马岱将军之旧伤粘连,皆大有起色。魏延将军肝阳得抑,亦见成效。然…然对于丞相、子龙将军、休昭侍中这般已至膏肓边缘、又身负千钧国事者…此制…此制亦显力有不逮!除非…”他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说了出来,“除非能真正解其重负,使其得以喘息将养,否则…否则终究是徒劳!此非医者所能为,实乃…国事之困局!”
刘禅沉默地听着,目光死死盯着簿册上那些冰冷的、宣告着生命倒计时的文字。案头烛火跳跃,将他年轻却已显刚毅的侧脸映照得明暗不定。库房中那沉郁的药墨与樟脑气息,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良久,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三位耗尽心血的名医,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一字一句道:
“朕知道了。”
“力有不逮?国事困局?朕偏要破开这困局!”
“丞相的担子,朕来扛!老将军的战场,朕来守!休昭的案牍,朕来分!”
“你们只管放手施为,用最好的药,行最精的针!”
“朕倒要看看,是这沉疴顽固,还是朕的旨意更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