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卫将军全琮的府邸深处,一间密室门窗紧闭,只余一盏昏黄的牛油灯摇曳不定。全琮卸去了朝堂上的恭谨,脸色铁青,背着手在狭小的空间里焦躁地踱步,沉重的战靴踏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他猛地停步,一拳砸在厚重的楠木桌案上,震得灯焰狂跳:“可恨!可恼!鲁王……孙虑竖子!何其不智!何其无能!如此大事,竟留下如此首尾,累死我也!”他声音嘶哑,充满了后怕与不甘。他与孙虑的勾连虽隐秘,但绝非无迹可寻。孙权虽未在朝堂上深究,但这颗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是悬在头顶的利剑。他深知孙权的多疑与狠辣,鲁王府此刻只怕已被“校事府”的人翻了个底朝天,自己派去联络的心腹家将,恐怕早已身首异处。
对面阴影里,坐着一位身着深青色儒袍、面容清癯的老者,正是太子太傅之一、名义上已致仕却仍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的骠骑将军步骘。他捻着颌下几缕稀疏的胡须,浑浊的老眼在昏暗中闪烁着精光,声音低沉而缓慢:“子璜(全琮字),稍安勿躁。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大王今日只诛元恶,未兴大狱,已是念旧。你我……当庆幸。”他刻意顿了顿,“当务之急,是‘断尾求生’。所有与鲁王府有过来往的书信、礼单,甚至知晓些许内情的边缘人等,必须立刻、彻底、干净地处理掉!一丝痕迹也不能留!你府中那个曾为鲁王门客引荐过的管事,还有我族中那个曾收过鲁王两匹蜀锦的旁支子弟……都留不得了。”
全琮眼中戾气一闪,咬牙道:“我明白!今夜便办!只是……可惜了淮南之议……”他扼腕叹息。他本是力主联合曹魏、趁蜀汉关中初定之机给予重击的强硬派代表,如今自身难保,此议自然彻底作废。
步骘冷笑一声:“淮南?曹丕(曹叡)的鬼话你也信?陆伯言看得透彻,那是驱虎吞狼之计。如今南征交州,虽非我愿,却也未必是坏事。吕子明(吕岱)若能速定交趾,打通海路,我江东财力大增,日后无论是北进还是西图,底气也更足些。”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阴冷,“倒是陆伯言……此议一出,其声望更隆。太子对其言听计从……子璜,你我这些老臣,日后在太子殿
全琮重重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密室内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灯芯燃烧的噼啪轻响。
与此同时,太子东宫“明德殿”内,气氛却肃穆而庄重。太子孙登已换下朝服,身着素色常服,端坐于主位。太傅顾雍、少傅陆逊分坐左右下首。殿内焚着清雅的檀香,试图驱散孙登心头那浓重的血腥阴霾。
“父王雷霆手段……虑弟他……”孙登的声音有些干涩,眼前仿佛还晃动着孙虑那绝望的眼神。他并非妇人之仁,只是骨肉相残的惨烈,对一个以“仁孝”立身的储君冲击太大。
顾雍轻叹一声,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殿下,天家无私事。鲁王所行,已非私怨,乃是动摇国本,欲置殿下于死地,陷大吴于万劫不复!大王此举,是为殿下扫清荆棘,亦是震慑四方不臣之心。殿下当体会大王一片苦心,切不可存妇人之仁。储君之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仁慈当存于心,决断当明于行。”
陆逊接口,声音沉稳有力:“殿下,鲁王伏法,宵小震慑,朝堂可暂稳。然真正的考验,方才开始。大王命臣等辅佐殿下参赞军务,此乃托付江山之重。当务之急,是南征交州。吕岱将军处,需殿下亲自手书勉励,言明此战关乎国运,朝廷鼎力支持,盼其速建奇功。钱粮、兵员、军械转运,殿下需亲自过问尚书台,协调各方,确保无虞。此乃历练殿下统筹全局之良机。”
孙登深吸一口气,努力将心头的波澜压下,眼神渐渐变得坚定:“太傅、少傅教诲,登铭记于心。虑弟……咎由自取。登定不负父王期望,亦不负二位师傅教导。南征之事,关乎国策,登必全力以赴。”他顿了顿,看向陆逊,“少傅,交州烟瘴,地形复杂,夷情难测。吕将军虽老成持重,然此战毕竟深入不毛,可有需特别提点之处?”
陆逊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太子能迅速从情绪中抽身,关注具体军务,此乃明君之兆。“殿下所虑极是。臣有三策供吕将军参详:其一,剿抚并用,分化瓦解。俚獠诸部并非铁板一块,对梁龙未必心服。可广布细作,重金收买其内部头人,许以官职厚利,使其倒戈或作壁上观。对真心归附者,可赦其前罪,赐予盐铁布帛,编户齐民。其二,因粮于敌,速战速决。大军深入,粮道漫长易遭袭扰。可精选锐卒,直捣梁龙巢穴,破其根本,夺其粮秣以资军用。其三,善用水师,控扼海道。我楼船之利,叛军难挡。当以水师封锁海岸,断其外逃之路,亦可运兵奇袭其后方,使其首尾难顾。”
孙登听得连连点头:“少傅之策,老成谋国。登即刻修书吕将军,附上少傅方略。”他转向顾雍,“太傅,南征耗费巨大,国库调度,地方协理,尚需您老坐镇把关。”
顾雍颔首:“老臣责无旁贷。殿下宽心。”
君臣三人,在这弥漫着檀香与沉重责任的殿宇内,开始为千里之外的南征,落下一枚枚坚实的棋子。
而在建业城普通百姓的眼中,王宫的惊变不过是一场遥远的谈资。城南喧嚣的西市,依旧人声鼎沸。一个卖炭翁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在青石板路上艰难前行,车上的黑炭与他布满尘灰的脸几乎融为一体。他停在铁匠铺前,用袖子擦了把汗,嘶哑着嗓子问:“张铁头,给俺的锄头加个铁箍,要几钱?”
赤膊的铁匠张铁头正抡着大锤,敲打着一块烧红的铁条,火星四溅。他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吼:“加箍?老孙头,有那闲钱不如买把新的!旧的就对付着用吧!新锄头?嘿,等着吧!官仓放出的生铁料子,价比去年翻了一倍还多!都紧着给南征大军打刀枪铠甲去了!听说交州那边的蛮子闹得凶,要派大兵去剿哩!咱们老百姓的锄头镰刀?且等着吧!”
卖炭翁老孙头闻言,脸上沟壑般的皱纹更深了,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无奈。他默默地从怀里摸出几个磨得发亮的铜钱,数了又数,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推起沉重的炭车,蹒跚地走向下一个可能买不起炭的顾客。战争的阴云,无论是北方的魏蜀,还是南方的交州,最终化为沉重的赋税和飞涨的铁价,无声地压在每一个升斗小民的肩头。
城东的太学内,琅琅的读书声依旧。年轻的学子们沉浸在经史子集的海洋中,暂时忘却了宫闱的血腥与远方的烽火。只有少数敏锐者,从师长们凝重低语的只言片语和近期官府频繁征调民夫转运粮草的迹象中,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他们或许还不知道交州在哪里,梁龙是谁,但“南征”二字,已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对未知远方的想象与一丝隐隐的忧惧。
建业的秋夜,华灯初上,秦淮河上画舫流彩,丝竹隐隐,一派歌舞升平。然而,在这繁华的表象之下,权力的暗流、征伐的号角、细作的阴影、小民的叹息,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这座帝王之都。鲁王孙虑的血,尚未完全干涸;南海之滨的战鼓,已然在千里之外隐隐擂响。惊涛,正在看似平静的海面下,汹涌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