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社稷千钧(1 / 2)

建兴五年春霖深,锦官城阙锁寒云。

帝心忽起惊涛浪,前尘如刃刻骨痕。

出师一表血泪透,社稷千钧压孤身。

欲挽天倾救相父,誓破困龙锁蜀门!

公元二二七年,建兴五年,季春三月。

雨,下个不停。不是夏天那种酣畅淋漓、劈头盖脸的瓢泼大雨,而是蜀地春天特有的、绵密、悠长、又带着刺骨寒意的雨丝。它仿佛从天地初开时就未曾停歇,无休无止地织就一张巨大的、灰蒙蒙的网,将整个成都都城都笼罩其中。宫殿巍峨的朱漆被雨水浸润得深沉如血,往日耀眼的琉璃瓦也失去了光泽,灰扑扑地伏在檐上。殿脊上那些象征威严与守护的鸱吻、瑞兽,在弥漫的水汽里轮廓模糊,如同蛰伏在迷雾中的巨兽,沉默地注视着这片被阴冷包裹的宫阙。雨水顺着层层叠叠的瓦片汇聚、流淌,在殿前光洁如镜的御阶石板上敲打出单调而执拗的声响,汇成一道道蜿蜒的细小溪流,最终消失在宫苑深处幽暗的沟渠里。

宫闱深处,椒房殿内,年轻的蜀主刘禅独自一人,枯坐在巨大的紫檀木案几之后。殿内光线昏暗得如同黄昏将尽。唯一的光源是案头那盏青铜雁足灯,跳跃的灯焰在精心打磨的雁足底座上投下摇曳的光影,散发着昏黄、微弱却又异常执着的光芒。这光芒将刘禅略显胖硕的身影拉扯得忽长忽短,清晰地投射在身后素白的宫墙上,随着火苗的每一次颤动而微微晃动,如同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傀儡。殿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是此刻天地间唯一的背景音,它非但没有带来喧嚣,反而衬得这深宫大殿内更加死寂。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气息:陈年书卷散发出的陈旧墨香、灯油燃烧时特有的焦糊味,还有那无处不在、渗入骨髓的潮湿阴冷。这阴冷仿佛能穿透厚厚的锦袍,直抵心脾。

他面前,摊开着一卷色泽微黄、质地柔韧的帛书。

那是他的相父,大汉丞相、武乡侯诸葛亮在去年冬天率大军进驻汉中,准备挥师北伐之前,于军务倥偬之中,亲笔写给他的《出师表》。字迹是刘禅再熟悉不过的工整隶书,笔锋遒劲,力透帛背。墨色浓重如漆,每一个字都像是饱蘸了心血与期盼,沉甸甸的,带着千钧的分量,压在年轻的帝王心头。

然而此刻,捧着这卷承载着相父殷殷重托的帛书,刘禅的心底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渊,正在掀起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就在刚才,一股毫无征兆的、猛烈到几乎将他撕裂的眩晕感骤然袭来!仿佛脚下的坚实大地瞬间崩塌,整个天地都在疯狂地旋转、颠倒。紧接着,无数原本绝不属于他记忆的画面、声音、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又似被强行塞入的滚烫烙铁,硬生生地、粗暴地挤进了他的脑海!

他看到:一个蹒跚学步的幼童,被一只温暖而骨节分明的大手稳稳地牵着,在春日和煦的花园里,迈出人生最初摇摇晃晃的几步。那大手的主人,正是年轻许多的相父,脸上带着他记忆中少有的、纯粹的温和笑意。

他看到:白帝城永安宫那压抑得令人窒息的病榻前,气息奄奄的先帝刘备,紧紧攥着相父的手,浑浊的泪水顺着眼角深深的皱纹滑落。相父跪在榻前,额头触地,泣不成声,哽咽着立下那掷地有声的誓言:“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那悲怆与忠诚交织的场景,如同重锤砸在他的灵魂上。

他看到:自己登基称帝的那一天,繁复沉重的十二旒冕冠压在头顶,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也像一座无形的大山。透过眼前晃动的玉旒,他看到的不是臣民的欢呼,而是深深的惶惑与不安,仿佛一个偷穿了大人衣袍的孩子,手足无措地站在空旷的祭坛中央。

他还看到:每一次相父披上戎装,准备出征前,总会来向他辞行。那双总是闪烁着智慧光芒的眼睛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如同被风沙侵蚀的岩石,但眼神却依旧如磐石般坚定,仿佛要将所有的忧虑和重担都独自扛起,只为给他留下一片看似安稳的天空……

这些陌生的、却又带着奇异真实感的记忆碎片,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刺入他的意识深处。剧烈的冲击让他头痛欲裂,一时之间,巨大的混乱攫住了他——我是在相父羽翼下懵懂度日的少年天子?还是那个……那个在另一个时空长河里,被后世讥讽为“扶不起的阿斗”,最终在洛阳乐不思蜀的亡国之君?

“不!”心底一个声音在嘶吼。他猛地闭上双眼,仿佛要将那些入侵的幻象强行隔绝在外。他狠狠地、用尽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指甲深深陷入皮肉,尖锐的、清晰的疼痛感瞬间刺穿了混乱的迷雾,让他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他倏然睁开眼,急促地喘息着。

眼前,依旧是那盏摇曳着昏黄光晕的青铜雁足灯,映照着冰冷的玉带钩泛着幽光,还有案上那卷摊开的、墨迹浓重的帛书。他依然坐在这蜀汉帝国的皇宫深处,坐在这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椒房殿里。

“刘禅……蜀汉后主……阿斗……”“此间乐,不思蜀也……”这些冰冷、尖锐、带着赤裸裸嘲讽和鄙夷的词语和话语,不知从脑海的哪个角落,如同毒蛇般嘶嘶作响地钻了出来,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蘸了盐水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刚刚经历混乱的灵魂上,带来一阵阵令人心寒齿冷的屈辱和荒谬感。

“我是刘禅!大汉皇帝刘禅!现在是建兴五年,季春三月,公元二二七年!”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在心底低吼,如同困兽发出扞卫领地的咆哮。他强迫自己深深地、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殿内那阴冷的空气和混乱的思绪一同吸入肺腑,再缓缓地、长长地呼出,试图将心底那几乎要破腔而出的恐慌强行压下。

他重新将目光聚焦,投向案几上那卷承载着相父所有心血与期望的《出师表》。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开篇这沉痛而严峻的陈述,字字如重锤敲击在刘禅的心房上。他的呼吸不由得为之一窒,胸口仿佛被巨石堵住。透过这力透纸背的文字,他仿佛跨越了空间,清晰地看到了汉中军营——那定然是灯火通明却又肃杀萧瑟的景象。相父定然是强忍着长途跋涉的辛劳、夙夜操劳的疲惫,以及那日益侵蚀他健康、令人揪心的病痛,在摇曳的烛火下,紧锁眉头,一字一句地斟酌写下这些浸透了忧虑、孤忠与无限期冀的文字。那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沉重,跨越了千山万水,沉沉地压在了刘禅的肩上。

“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当读到这一句时,刘禅捧着帛书的手指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指尖冰凉。相父这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包括相父诸葛亮自己在内的所有忠臣良将,之所以能在朝廷内兢兢业业不敢懈怠,之所以能在疆场上舍生忘死浴血奋战,究其根本,都是为了报答先帝刘备的知遇之恩,而这份报答的最终指向,就是他——当今的皇帝陛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愧疚、酸楚和巨大压力的热流猛地冲上鼻梁,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这不再仅仅是阅读一篇千古传诵的忠臣谏表,而是一种无比真实、无比沉重的责任,如同冰冷的铁索,一圈圈地缠绕上来,牢牢地捆绑住了他的灵魂和身躯。这份名为“帝王”的责任,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不容逃避地,沉沉地压在了他尚且稚嫩的双肩上。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相父那语重心长、近乎耳提面命的谆谆告诫,此刻如同洪钟大吕,在他耳畔轰然作响,余音不绝,震得他心神摇曳。刘禅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滚烫的泪水终于突破了最后的防线,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滑落,一滴,又一滴,重重地砸在腰间冰冷的玉带钩上,迅速洇湿了明黄色的龙袍衣襟。他不是不明白相父的良苦用心,更不是不懂这些治国安邦的至理名言。只是……这担子太重了,重得让他窒息!从小到大,他在父亲宽厚羽翼的荫庇下无忧成长,在相父殚精竭虑的支撑下安然称帝。他习惯了仰望相父那仿佛能撑起整个天空的背影,习惯了将所有的难题、所有的风雨都交托出去。如今,这名为“兴复汉室”的千钧重担,要他独自挺直腰杆来承担,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和茫然无措。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读到相父追忆往昔、剖白心迹的段落,刘禅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揪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字里行间流淌着的那份淡泊名利、宁静致远的胸怀,以及为了践诺而不得不放弃这份宁静的无奈与决绝,深深刺痛了他。相父为了报答先帝三顾茅庐的知遇大恩,为了实现那“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如山重托,早已将个人的生死荣辱、安逸享乐彻底置之度外!刘禅的眼前,无法抑制地再次浮现出相父伏案劳形的样子——深沉的宫漏声中,一盏孤灯如豆,映照着相父那日渐清瘦、微微佝偻的背影。剧烈的咳嗽常常毫无征兆地爆发,撕心裂肺,让他不得不紧紧攥住素白的手帕死死捂住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每一次相父入宫谒见,刘禅都能看到他眼底无法掩饰的疲惫血丝和又加深了几分的皱纹;每一次汉中前线传来加急军报,无论胜败,都让刘禅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憋闷得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