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下午的阳光,总是带着令人昏昏欲睡的魔力。
然而,今天的第一节生物课,空气中那份固有的困意却被一种无形的紧张感冲淡了。
自从期中考试的红榜张贴出来,赵敏的名字以一种无可辩驳的姿态,定在生物单科年级第一的宝座上之后,14班的生物课氛围就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过去,生物老师钱老师那严谨到近乎枯燥的讲课风格,是全班公认的催眠神曲。而现在,当钱老师站在讲台上时,总会有那么几十道目光,或明或暗,或敬或畏,不约而同地最终汇聚在靠窗的那个座位上。
那个座位,仿佛成了14班在生物学科上的圣地“麦加”。
赵敏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的赵敏,但笼罩在她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正在悄然融化,取而代之的是沉静的气质。她不再是那个用刻刀在桌上宣泄情绪的“不良少女”,而是同学们在生物习题上遇到拦路虎时,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活的答案”。
甚至有胆大的男生在课后,会拿着一道难题,装作不经意地凑过去,用一种近乎讨好的语气问:“赵敏同学,那个……这道关于线粒体dNA母系遗传的题,你能给讲讲不?”
通常,赵敏只是会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眼题目,然后用笔在草稿纸上写下几个关键的词,或是画出一个简单的逻辑图,再用下巴朝那个方向轻轻一点。言语依旧吝啬,但那份直指核心的精准,却比任何长篇大论都更具说服力。
这一切的改变,杨明宇和生物老师钱老师都看在眼里。
上课铃响彻校园的前五分钟,杨明宇端着他那标志性的大水杯,悠然踱步进了生物组办公室。办公室里,钱老师正一丝不苟地将最后一张手绘的透明投影片夹进教案里。刘老师的生物课,就像为人一样,精准、规范,却也缺乏一点点惊喜。
“钱老师,备课呢?”杨明宇的声音温和,带着笑意。
钱老师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厚如瓶底的深度近视眼镜回答道:“是啊,杨老师。嗯,今天讲到人体骨骼结构,手腕和脚踝这部分最琐碎,学生也最不爱听,每年都得费点劲。”
“琐碎的知识,最能看出一个学生的学习品质。”杨明宇将水杯放在桌角,话锋一转,“但品质之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天赋。”
钱老师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着杨明宇。
“钱老师,”杨明宇的眼神变得深邃,“赵敏这个学生,期中考试的卷子您也看了。她的答题堪称完美,几乎是标准答案的复刻。但这,只是她能力的冰山一角。考卷,能衡量她的知识储备,却衡量不了她的思维深度。”
“你的意思是……?”钱老师被勾起了兴趣。一个年级第一,还只是冰山一角?这个说法,未免有些夸张了。
“她的潜力,远不止于考卷上的分数。”杨明宇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肯定,“今天,我想请您给她一个机会,一个真正展示她‘天赋’的机会。一个让她自己,也让所有同学都明白,她和别人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的机会。”
钱老师沉默了,他摘下眼镜,用一块绒布仔细地擦拭着。办公室里只剩下老式吊扇“吱呀”的转动声。在刘老师的记忆中以及自己上学时见过太多所谓的天才,有些是昙花一现,有些是勤能补拙。但他本能地对“天赋”这个词,保持着一种职业性的怀疑。
杨明宇看出了他的犹豫,继续说道:“钱老师,您是真正的专家。我想,用一道真正有水平的,甚至超越高中范畴的题目,来检验一下她的成色。如果她答不上来,那是我看走了眼,以后我绝不再提此事。但如果……如果她能给您一个惊喜呢?”
“惊喜……”钱老师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重新戴上眼镜。他的目光,透过厚厚的镜片,变得锐利起来。挑战一个老师的专业判断,最好的方式,就是给他一个无法拒绝且充满未知和诱惑的学术命题。
“好!”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久违的好胜心和求知欲被点燃了,“那就来点‘超纲’的!我倒要看看,你口中的这个‘天赋’,到底有多惊人!”
他转身从他那个上锁的书柜里,翻出了一本封面已经泛黄的大学教材——《系统解剖学》,然后迅速地从中抽取了他想要的东西。
当上课铃声尖锐地响起时,钱老师夹着教案走进14班教室,他的步伐,似乎比往常更多了一分期待。杨明宇则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教室后门,像一个即将见证奇迹的导演,静静地隐在幕后。
课堂前半段,一切如常。钱老师用他那平稳的语调,讲解着手部的27块骨骼,学生们的反应也和往常一样,认真听讲的寥寥无几,大部分人都在与睡意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斗争。
然而,当基础知识点讲解完毕后,钱老师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说“教室里那台老旧的投影仪。
一束光打在幕布上,他将一张精心准备的投影片放了上去。
那是一张结构异常复杂的手部x光片,当然,并非真正的胶片,而是钱老师凭借高超的绘画功底,用黑白线条在透明胶片上精准复刻出来的。图片的逼真度和专业度,瞬间让整个课堂的氛围为之一变。
x光片上,一只成年男性的手骨骼清晰可见,而在手腕处,一块形状不规则的小骨头——舟骨上,有一道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裂痕。
教室里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我靠,这是什么?医学院上课吗?”
“这玩意儿课本上没有啊!”
学生们的好奇心被瞬间点燃,睡意全无。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仿佛在观看一部悬疑电影的开场。学生们总是这样,正经讲课昏昏欲睡,一扯其他,立马来精神。
“同学们,安静。”钱老师用教鞭轻轻敲了敲讲台,他很满意这种效果。他的声音很平静,“今天,我们不当学生,我们来当一次‘实习医生’。这是一张非常典型的、临床上常见的手舟骨骨折的x光片。现在,我提出三个问题,有谁能尝试,从一个准医生的角度,来分析一下这份‘病例’?”
他转身,用粉笔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三个问题。粉笔与黑板摩擦,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
【病理推演】请详细描述患者最可能的受伤机制,并从生物力学的角度,解释为什么是这块骨头,而不是其他骨头骨折?
【风险评估】在临床上,舟骨骨折为什么被称为‘最麻烦’的腕骨骨折?请从解剖学的角度,阐述其潜在的、最严重的预后风险。
【关联诊断】作为接诊医生,除了骨折本身,你还必须立刻检查哪些相邻的组织结构?为什么?请列出至少两项,并说明理由。
当最后一个字的最后一笔落下,整个教室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死一般的寂静。
如果说,第一个问题,少数思维活跃的学生还能根据生活经验和刚刚学到的力传导知识,胡乱猜测一番。那么第二个和第三个问题,则如同两座无法逾越的雪山,横在他们面前。
“预后风险”?“关联诊断”?这些词汇,对学生而言完全属于另一个世界。这些词语无情地宣告着,这已经不是一场高中知识的竞赛,而是一次对未知领域的探索。
即便是班里公认的理科领头羊林天,此刻也紧紧地锁住了眉头。他的大脑正以极高的速度运转着。第一个问题,他可以迅速建立一个物理模型:人体跌倒时的冲击力,通过手掌传递,腕关节背伸角度,应力集中点……他甚至能用复杂的公式,大致计算出舟骨承受的压强。
但从第二个问题开始,他脑海中的模型就彻底不起作用了。这涉及到了他知识之外的领域——血液循环、神经分布、组织再生……这些是纯粹的生物医学知识,是无法用物理和数学逻辑推导出来的“死记硬背”的东西,是他最不擅长的领域。他感觉自己像一个顶级黑客,却试图去破解一本用甲骨文写成的密码本,有力无处使。
坐在他旁边的陈静,则下意识地开始在脑中搜索所有与骨骼相关的知识。她的记忆力如同一个庞大的数据库,能瞬间调取出课本上任何一页的任何一个句子。但她绝望地发现,她的数据库里,关于“舟骨血供”和“正中神经”的词条,完全是空的。
王昊则百无聊赖地转着笔,他连问题都懒得看,只是觉得今天的生物课有点新奇。在他看来,骨头断了,接上不就行了?哪来那么多“麻烦”?这些东西,离他的世界太遥远了。
钱老师的目光,缓缓地扫过全班,将所有人的迷茫、困惑、好奇、无所谓……尽收眼底。最后,他的目光穿过大半个教室,稳稳地定格在那个从图片出现开始,眼神就再也没有移开过的女孩身上。
那个女孩,正是赵敏。
她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整个人仿佛进入了一种奇妙的入定状态。她的瞳孔微微放大,专注地凝视着幕布上的黑白影像,仿佛那不是一张枯燥的x光片,而是一幅蕴含着无穷秘密的星图。
“赵敏同学,”钱老师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回响在寂静的教室里,“你是我们班,也是我们高一年级的生物单科状元。这道题,我想听听你的分析。怎么样?”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状元”这个头衔,既是桂冠,也是枷锁。它将赵敏从人群中拎了出来,放在了一个万众瞩目的、无法退缩的位置上。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刷”地一下,聚焦于赵敏。
但这一次,那目光中,早已没有了半分的嘲讽和戏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期待、好奇,甚至是一丝挑战的复杂情绪。
他们想看看,这位在考卷上战无不胜的新晋“学霸”,在面对真正超越课本,来自更高维度的难题时,是否还能延续她的神话。
赵敏的身子,在那一瞬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颤。
她不怕难题。不知从何时起,那些复杂的生物学知识,对她而言,不再是需要死记硬背的符号,而是一种如同呼吸般可以被理解和感知的逻辑。
但她怕。
她怕的,是这种万众瞩目的“期望”。
期中考试的巨大成功,像一针强心剂,注入了她干涸的自信心,让它重新萌发了嫩芽。但伴随而来的,也是一副沉重的、名为“第一”的无形枷锁。
这个枷锁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住了她的心脏,紧紧地收缩,让她感到一阵几近窒息的恐慌。
人一旦拥有就会害怕失去。
万一万一我答错了呢?
万一我只是擅长背书和考试,根本没有真正解决未知问题的能力呢?
万一期中考试的成功,真的只是杨老师押题精准带来的侥幸,而这一次,我就会在这片陌生的领域里,被打回原形,重新成为那个可以被任何人轻视和议论的笑柄呢?
这个念头,是如此的恶毒,如此的真实。它源于她内心深处那块最黑暗的角落。她攥紧了放在课桌下的拳头,冰冷的汗水,从掌心沁出,指甲因为过度用力,深深地陷入肉里,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那疼痛,让她混乱的大脑,有了一丝清明。
她本能地抬起眼,越过重重的人头,望向教室的后门。
杨明宇正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子斜斜地靠在门框上,姿态一如既往的闲散。他的脸上,没有她所预想的紧张,没有鼓励,甚至没有安慰。
他只是那么平静地看着她,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他的眼神清澈而深邃,仿佛已经洞悉了一切。那眼神里,没有疑问,只有信任。
那眼神,仿佛在告诉她:“去吧。不要怕。因为你本来就知道答案。”
“去吧。这本就是属于你的舞台,只是你之前从未发现而已。”
这股无声的的信任,像一道和煦的太阳,驱散了压在她心头的雾霾。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