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甚至不敢再抬头看杨前进那双充满不屑的眼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失魂落魄地转过身,踉踉跄跄地离开,背影佝偻得像是一下子老了二十岁。
不知走了多远,天空阴沉下来,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瞬间将街道笼罩在一片水汽朦胧之中。王耀祖浑然未觉,任由冰冷的雨水浇透他破旧的衣衫。他如同行尸走肉般走到街边,颓然跌坐在湿漉漉的石阶上,蜷缩着,像一条被世界遗弃的老狗。
雨水顺着他脸上的沟壑流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脑子里只剩下无尽的自我否定和绝望:“我这样的人……全性的妖人……怎配做杨家麒麟儿的师父……我教的那些……在杨家看来不过是笑话吧……”
就在他心灰意冷,几乎要被这冰冷的雨和更冰冷的现实彻底冻僵时,头顶的雨,忽然停了。
不,不是雨停了,而是一把油纸伞,悄无声息地撑在了他的头顶,替他挡住了倾盆大雨。
王耀祖茫然地抬起头。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依然能看到撑伞的人。
那是一个极为年轻的男子,看上去不过二十七八岁,面容与杨前进有几分依稀的相似,却截然不同。杨前进是巍峨迫人的山岳,而眼前这人,却像是山间萦绕的流云,飘逸出尘。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道袍,却纤尘不染,即便在这泥泞的雨天,也仿佛不沾半点俗世污秽。他的眼神清澈而平和,带着一种超越了年龄的淡然与通透,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悲欢离合,却又不会为之所动。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如同一幅意境高远的水墨画,与周遭喧嚣湿漉的世界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其中。
王耀祖认得这张脸,他在陆家寿宴上,在左若童身边见过这个年轻人——杨前方,左若童代师收徒的师弟,年纪轻轻就已声名鹊起,江湖人称“小仙人”。
此刻,这位“仙人”正为自己这个“妖人”撑伞。
王耀祖嘴唇哆嗦了一下,以为羞辱接踵而至。是了,杨家的人,怎么会放过他?哥哥来展示武力与傲慢,弟弟就来展示怜悯与嘲讽?他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全性的桀骜和不甘的怒火,做好了破口大骂的准备,哪怕对方是三一门的高手,他也没什么可再失去了。
然而,杨前方并没有看他,目光似乎落在远处的雨幕,声音平和舒缓,却清晰地传入王耀祖耳中,没有丝毫居高临下的意味,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平常事:
“李慕玄那孩子,现在拜在我门下了。”
王耀祖猛地一颤,那个他曾经求而不得的弟子……
杨前方继续淡淡说道:“我听师兄(左若童)说,是他把你送进的监狱。”
顿了顿,他微微侧过头,目光终于落在狼狈不堪的王耀祖身上,那目光里没有鄙夷,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天然的理解和平静。
“最近嫂子去世,大哥(杨前进)正心力交瘁地操办丧事,心情不佳。我从他口中得知,是你收了我们家小光做徒弟。”
王耀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等待着一把更锋利的、名为“事实”的刀落下。
却听见杨前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竟带着一丝真实的惋惜:“真是可惜。”
可惜?可惜什么?可惜我玷污了杨家子的名声?
在王耀祖错愕的目光中,杨前方接下来的话,却如同另一道惊雷,但这一次,是劈开乌云、带来光明的天雷:
“其实,我也想把他收进三一门的。”
“……”
王耀祖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个人的思维。
而杨前方看着他,眼神依旧平静,却无比认真,说出了那句让王耀祖如遭雷击、足以改变他后半生的话:
“你会是一个好师父的。”
“!!!”
轰——!
这句话,比杨前进的所有威压、比所有的雨水、比所有的自轻自贱,都具有更强的冲击力!
王耀祖猛地抬起头,瞳孔骤然收缩,脸上混杂着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巨大惊喜和认可砸中的茫然无措。雨水顺着他僵硬的脸颊滑落。
他……他说什么?他不仅没有羞辱我,没有要回徒弟……他说……可惜?他说……他也想收?他说……我会是一个好师父?
来自三一门绝顶、杨家嫡系、被誉为“仙人”的杨前方的这一句肯定,就像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将他从冰冷自卑的深渊泥沼中,猛地拉了出来!
所有的自我怀疑,所有的卑躬屈膝,在这一句平淡却重逾千斤的话语面前,被击得粉碎。
杨前方看着他震惊的模样,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伞又往他那边倾斜了一些,然后转身,缓步走入雨幕之中,身影渐渐模糊,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那把伞,和王耀祖心中翻天覆地的震撼与复苏的微光。
雨还在下,但王耀祖感觉不到冷了。他呆呆地坐在那里,手里紧紧攥着那把伞,耳边反复回响着那句“你会是一个好师父的”,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因为被认可,而涌上了滚烫的热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