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韫离去后,别业复归宁静。陆昶独坐案前,窗外云卷云舒,恰似这变幻时局。他心中澄明如镜,反复推敲着那条颠扑不破的至理:
凡欲先谋者,必先洞察形势,信息先决。此筹谋之灯塔,庙算之所胜也。
而一切关系的本质,皆系于形势与利害得失的不可替代性。他想起范蠡对文种的告诫,勾践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为何?敌国破,谋臣亡。在势微之时,君臣一体,生死与共;一旦危机解除,曾经的“唯一倚仗”便成了“潜在威胁”,其不可替代性荡然无存。韩信在楚汉之争时,帮楚则楚胜,帮汉则汉胜,其军事才能具有决定性的唯一价值;然天下既定,军事之长于治国而言已非必须,甚至因其能力过强而成为皇权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其唯一性便被取代,终至身死未央。
可见人之唯一性能被取代,其重要性便有天壤之别。
关系的变化,皆因彼此在对方格局中的重要性随需求而转移。不仅在庙堂,在寻常感情中亦如是。初始皆以为对方不可或缺,然随着岁月磋磨,争执渐生,那份最初的光环与份量便悄然消减。吕不韦说华阳夫人,“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何止是色?任何单一、会随时间情境变迁而衰减的价值,所维系的关系都脆弱不堪。容貌会衰老,功勋会被遗忘,一时的利益契合点会转移。
故洞察世情则为明。人生,就是不断为自己增加筹码的过程。成功时,所见皆美好;低谷时,所见皆背离。
念及此处,陆昶对自己当下的处境有了更深的领悟。他必须明晰,自己在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中,对各方而言,那独特的、不可替代的价值究竟何在?他不能再被动地困于“病榻”,必须主动塑造和提升自己的价值,利用各方需求,撬动时势。
恰在此时,陈霆带来了最关键的回音——来自张弘。
“主公,张弘的回应到了,非是书信,而是一段口信,由一名在码头卖卜的盲眼道士传来,确认是民间道官最隐秘的渠道。”陈霆神色凝重。
“讲。”
“那道士言道:‘小道乃民间散修,蒙张师不弃,偶得教诲。张师让转告询玉之人:道官之责,在抚慰民心,传承法脉,非为攀附权贵,更非操弄兵戈。然今‘永兴’之内,烈火烹油,已非清修之地。祭酒当年所虑,正在于此。玄素之洞,早非清净洞天,已成权贵私库,凶险万分,切莫靠近。此外,烈火因风势而疾,或将提前燎原,询玉之人近日所为,恐已成风势之一部,望自斟酌,善加珍重,勿使我民间道官一脉,再失一可能之同道。’”
口信传达完毕,书房内一片寂静。陆昶缓缓踱步,心中豁然开朗。这段口信,因张弘“民间道官”的根本立场,其内涵变得极为深刻。
张弘开宗明义,亮明了他的核心价值与诉求——他非政客,非叛贼,而是一个致力于维系天师道宗教本色、护持信众的道官。他将陆昶的叔祖和父亲引为同道,这就在陆昶与他之间,建立了基于共同关切的深厚链接。陆昶对他的“价值”,首先在于这种精神传承和理念认同的“唯一性”。
他点明皇陵已成奉道世家与权贵勾结的私库,这对其道官理念是巨大亵渎。而最关键的情报是,孙恩可能提前发动,部分原因竟是陆昶自己的行动起到了催化作用!
最后那句“勿使我民间道官一脉,再失一可能之同道”,是直白的示好与期待。陆昶对于张弘及其所代表的力量,其价值在于是一个强有力的、理念可能相通的外部盟友,是帮助他们制衡奉道世家,使天师道回归“正道”的希望。这种“希望”的价值,在当下斗争白热化之际,具有相当的“不可替代性”。
此一时,彼一时。张弘的需求,从隐忍自保,转变为寻求外部助力以遏制内部疯狂,而陆昶,恰好在此时展现出了足以满足此需求的价值与能力。
“陈霆,”陆昶转身,眼神雪亮,之前的迷雾一扫而空,“孙恩可能提前行动的消息,立刻让安石公知晓。同时,对我们散播的消息稍作调整,重点渲染此举将‘裹挟信众,招致朝廷大军镇压,最终玉石俱焚,祸及无辜道民’,将此意精准传递到那些可能受影响的普通道官和虔诚信众耳中。”
他不仅要继续削弱对手的“势”,更要开始争夺“道义”高地,利用张弘所代表的“民间道官”的忧虑与需求,从内部动摇激进派的根基!他要让自己作为“可能之同道”的价值,转化为实实在在的破局之力。
飞花逐流水,漫卷世无常。个人的智略,唯有在洞察形势、明晰彼此价值需求之后,方能借得时势之力,不再困于浅滩。陆昶感到,手中的筹码,因这番对“势”与“价值”的彻悟,以及“民间道官”这一关键变量的出现,正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