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家旺拎着两盒菠萝饭往医院走时,晚风正带着最后一丝橘红的晚霞往山后沉。起初那晚霞像泼在天上的胭脂,浓得化不开,风一吹,就慢慢淡成粉雾,再揉成细碎的光斑,最后彻底被深靛色的夜幕吞了进去。天暗得很快,路边橡胶树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道道歪歪扭扭的墨痕。
他手里的塑料餐盒还烫着手心,盒盖边缘的缝隙里冒着白气,氤氲出一层薄雾,把印在盒身上的“傣家风味”红字熏得发潮,边角微微卷翘。指尖不小心蹭到盒盖渗出的糖水,黏糊糊的,凉丝丝地粘在皮肤上,像抹了层稀蜜。菠萝的甜香混着泰国香米的温热气息往鼻尖钻——那是辛悦昨天躺在病床上,声音软软地跟他念叨的味道:“阿旺哥,等我能下床了,就想吃巷口那家的菠萝饭,要多放菠萝丁,少放椰浆,太腻了我吃不惯。”
为了这口饭,他特意绕了三条老街。那家小店藏在菜市场后面,门口挂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帘,帘角沾着点褐色的油渍,是常年炒菜溅上的。老板是个戴竹帽的傣族老人,炒菠萝饭时要用铜锅,“滋啦”一声把菠萝丁倒进热油里,香味能飘出半条街。丁家旺等了二十分钟,看着老人把金灿灿的饭盛进餐盒,又额外抓了把烤得香脆的花生米撒在上面,说“小伙子,给姑娘带的吧?多放花生香。”此刻花生米的脆香混在菠萝饭里,让手里的两盒饭更显沉甸甸的。
作为禁毒支队的实习警察,丁家旺难得休一天假。制服还没来得及换,藏青的布料上还沾着点昨天整理案宗时蹭的墨水印。口袋里揣着给辛悦带的橘子糖,是她最爱吃的橘子味硬糖,糖纸是透明的,印着小小的橘子图案,走起来时在口袋里蹭得“沙沙”响,像小虫子在爬。
他原本计划得好好的:送完饭就回队里,帮杨杰整理“远星号”的案宗。那些打印出来的航线图堆了半张办公桌,纸页边缘卷着,上面密密麻麻画着红色和蓝色的标记——红笔是杨杰标的可疑港口,蓝笔是需要排查的暗礁区。杨杰的笔记写在纸页空白处,字迹潦草却有力,有的地方还沾着点褐色的茶渍,显然是边喝茶边标注的。丁家旺想着今晚把这些航线按时间顺序理成表格,再把重点港口标红,这样杨队查起来能省点力。
可谁能想到,这趟浸着菠萝甜香的路,会在路过郊外野狗场时,突然拐进刺骨的黑暗里。
轮胎碾过碎石的“咯吱——咯吱”声突然从斜前方传来,不是汽车正常行驶的平顺声响,而是有的碎石被碾得尖锐发脆,有的则闷沉沉地陷进泥里,像指甲刮过朽木,刺得人耳朵发疼。丁家旺下意识放慢脚步,左脚尖轻轻踩在一片枯黄的橡胶树叶上,树叶“咔嚓”一声碎了,手里的菠萝饭盒差点滑掉——他赶紧用胳膊肘夹住,指尖攥得更紧,餐盒的塑料边缘硌得掌心发红。
这片野狗场去年就废弃了,铁丝网锈得只剩半人高,栏杆上挂着几个破塑料袋,风一吹就“哗啦”响,像招魂的幡。铁丝网里面堆着流浪汉丢弃的破床垫,绿色的帆布面烂了个大洞,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上面沾着黑乎乎的污渍,不知道是油污还是别的什么。空酒瓶散落在周围,有的瓶口还插着枯草,有的则碎成了玻璃碴,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闪着冷光。平时这里连鸟都少来,怎么会有车?
丁家旺的心跳莫名快了起来,他往路边的橡胶树丛里缩了缩,宽大的树叶像手掌一样裹住他的身形,只露出半双眼睛。睫毛因为紧张而轻轻发抖,视线死死盯着那辆停在铁丝网外的车——是辆黑色皮卡车,车身蒙着层灰,车灯没关,昏黄的光打在地上,照出一片飞舞的浮尘,也照出两个正从后斗往下拖东西的黑影。
那辆黑色皮卡车就像从夜色里钻出来的幽灵,停在锈迹斑斑的铁丝网外,没有牌照的车头蒙着层厚厚的灰,车身上还留着几道深褐色的划痕,像是被树枝刮过,又像是蹭到了岩壁。车灯没关,两束昏黄的光斜斜打在地上,照出一片飞舞的浮尘,像被惊动的飞虫,在光里疯狂打转,也照亮了铁丝网内堆积的破床垫和空酒瓶——那些玻璃碴在光下闪着细碎的冷光,像撒了一地的碎牙。
后斗的挡板“哐当”一声被踢开,跳下来两个穿黑色连帽卫衣的男人。矮胖的那个肚子把卫衣撑得鼓鼓囊囊,帽檐压得几乎遮住了鼻子,只露出下半张脸,嘴角叼着根没点燃的烟,烟蒂在暮色里泛着点白;瘦高的那个肩膀有些倾斜,卫衣的袖口磨破了边,露出半截小臂,皮肤黝黑,手腕上缠着圈发黑的胶布。他们动作粗鲁地拽着后斗里的东西——那是个用帆布裹着的物件,帆布又旧又破,边缘磨得发毛,沾着泥点和暗红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
风突然吹过来,帆布的一角没扎紧,被掀起来寸许,露出一截藏青色的布料——是警服!丁家旺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顿住了。他下意识地攥紧手里的菠萝饭盒,塑料边缘硌得掌心发红,指节泛白,饭盒里的热气透过薄薄的塑料传到手上,却一点暖意都没有,反而像揣着块冰,从手心凉到心底。
他屏住呼吸,脚尖踩着橡胶树的落叶,轻轻往前挪了两步,每动一下都怕发出声音。树叶的影子在他脸上晃来晃去,像跳动的鬼火。又一阵风刮过,帆布被掀得更大了,这次他看清了——是辛集兴!
辛集兴的警帽早就不见了,额前的黑发被暗红的血粘在饱满的额头上,几缕垂下来,遮住了他半只眼睛。原本肿着的右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向外歪着,缠着的纱布被血浸成了黑褐色,边缘还在往下滴着什么,落在帆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的警服前襟被刺得稀烂,破洞处露出里面渗血的伤口,有的地方还沾着点暗黄色的碎屑,像是布料纤维,又像是别的什么。腰间的警号“0”被血浸得模糊不清,只剩下“07”两个数字还能勉强辨认,那是他每天都能看到的编号——每次出任务前,辛集兴都会拍着自己的警号说“阿旺,跟着我,别慌”。
“快点!磨磨蹭蹭的!”矮胖的男人不耐烦地踹了帆布一脚,声音粗哑,像砂纸磨过木头。他和瘦高男人一人拽着辛集兴的一只胳膊,往铁丝网里拖。帆布摩擦着粗糙的地面,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像在撕扯一块破布,每一声都像针一样扎在丁家旺的心上。拖过的地方留下一道浅浅的痕,沾着点泥土和草屑,也沾着点从帆布缝隙里渗出来的、暗红色的东西。
“花姐说了别耽误,野狗都快饿疯了!”矮胖男人又踹了辛集兴的腿一脚,这次帆布滑下去更多,露出了辛集兴的膝盖——那里的警裤早就被血浸透了,硬邦邦的,像结了冰的铁板,连膝盖骨的轮廓都隐约可见,伤口处还沾着点橡胶林的泥土和细小的草屑,显然是从别的地方拖过来的。
丁家旺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酸水往上涌,他赶紧捂住嘴,才没吐出来。眼泪已经涌到了眼眶,却被他硬生生憋回去——他不能哭,不能暴露自己,否则不仅救不了辛集兴,连自己都可能栽在这里。他的手指颤抖着摸向口袋里的手机,指尖好几次都没碰到,心脏“咚咚”地跳着,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丁家旺的胃里突然像翻倒了陈醋坛子,酸水混着胆汁猛地冲上喉头,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呃”声,赶紧用沾满菠萝饭甜香的手背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漏出几丝呜咽。鼻腔里同时涌起辛辣的酸气,呛得他眼眶发酸,眼泪不受控地涌出来,在睫毛上凝成摇摇欲坠的水珠。他狠狠咬住下唇,直到铁锈味在舌尖蔓延,才勉强把哭声锁在喉咙里——那声音像被困在玻璃瓶里的蜜蜂,嗡嗡地撞着胸腔。
指尖颤抖着摸向裤兜,手机边缘的裂纹硌得掌心发麻。屏幕亮起的瞬间,惨白的冷光刺破黑暗,在橡胶树叶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惊飞了一只栖息的夜枭。他慌忙调低亮度,却因手抖得太厉害,连按三次才解锁,通讯录里的名字在泪光中模糊成跳动的光斑。终于拨通杨杰的号码时,他的拇指还在拨号键上发颤,像在弹一首不成调的哀歌。
电话那头的铃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嘟——嘟——”响到第三声时,终于被接起。杨杰的声音带着止痛药的昏沉和刚睡醒的沙哑,像砂纸擦过生锈的枪管:“阿旺?怎么了?”背景里传来文件翻动的窸窣声,丁家旺甚至能想象杨队此刻的模样——警服领口敞着,露出锁骨处渗血的纱布,办公桌上散落着“远星号”监控截图,其中一张的时间戳显示着“23:17”,那是他们最后一次通话的时间。
“杨、杨队!”丁家旺的声音碎成了玻璃碴,带着哭腔的尾音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野狗场!废弃的那个!他们在拖辛哥……”他的喉咙突然哽住,视线死死钉在铁丝网里那团晃动的帆布上——辛集兴的右手从帆布缝隙里滑出来,五指仍保持着攥拳的姿势,指甲缝里嵌着的橡胶林泥土在月光下泛着暗红,像未干的血痂。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骤然停滞,紧接着是重物摔落的“哐当”巨响——丁家旺听见铝箔药板砸在瓷砖上的脆响,二十一片止痛药滚落在地,其中一片被杨杰的军靴碾成了粉末。“你在哪?”杨杰的声音突然炸开,像被点燃的火药桶,“我他妈问你在哪!”背景里传来椅子翻倒的轰鸣,丁家旺甚至能想象杨队此刻的模样——左手捂着渗血的左肩,右手攥着车钥匙,警徽在领口剧烈晃动,像一颗狂跳的心脏。
“铁丝网东边第三棵橡胶树!”丁家旺的指甲深深掐进树皮,“黑色皮卡,左后轮有泥痕!矮胖那个的卫衣拉链坏了,瘦高的纹身缺花瓣!”他看见皮卡车发动时亮起的车灯,两道惨白的光柱扫过野狗场,在辛集兴的尸体上投下晃动的阴影,像两把正在切割的手术刀。
“撑住!”杨杰的声音混着奔跑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喘息,“我带三组马上到!盯住那辆车别跟丢!”电话被粗暴挂断前,丁家旺听见他对着对讲机嘶吼:“调取野狗场周边所有监控!给我查车牌号赣F·7xxxx!”那声音像一把生锈的刀,劈开了浓稠的夜色。
皮卡车的引擎声由低转高,排气管喷出的灰烟裹着柴油味扑面而来。丁家旺死死咬住下唇,看着车尾扬起的尘土渐渐消散,只留下铁丝网里那团渗血的帆布。月光透过橡胶树叶的缝隙洒落,在辛集兴的警号“0”上织出蛛网般的阴影,其中“0”字恰好被一片枯叶遮住,像一个永远无法闭合的伤口。
他摸出辛悦塞给他的橘子糖,糖纸在指尖发出细碎的脆响。那是辛集兴昨天买的,说等案子结了要带妹妹去吃傣味烧烤。此刻糖块在掌心里渐渐融化,黏糊糊的糖浆渗进指缝,像辛哥最后那通电话里未说完的话——“阿旺,保护好辛悦……”
远处传来警笛的呜咽,像受伤的野兽在哀号。丁家旺蹲下身,用袖口轻轻擦拭辛集兴手背上的泥污。月光下,那道他再熟悉不过的疤痕格外醒目——是去年追捕山九时留下的,辛哥当时笑着说:“这疤能辟邪,以后你见着它就知道我在。”可现在,那道疤痕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像一条正在死去的蜈蚣。
风突然转了方向,带着橡胶林特有的涩味扑面而来。丁家旺打了个寒颤,把辛集兴的手重新塞进帆布。指尖触到他冰凉的警号时,突然想起辛哥常说的话:“警号是警察的第二张脸,可别让它蒙灰。”他解下自己的警徽,轻轻别在辛集兴的衣襟上,金属扣合的“咔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像为这场无声的葬礼敲响的最后一记丧钟。
警笛声越来越近,丁家旺看见杨杰的警车冲破夜色,车头的探照灯照亮了整个野狗场。在刺眼的白光中,辛集兴的警号“0”突然变得异常清晰,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刻在每个人的视网膜上。杨杰跳下车时,丁家旺注意到他的警服前襟别着张队长的警徽——那是上个月追悼会上,杨队从张队遗体上取下的遗物。
“辛集兴同志,”杨杰单膝跪地,声音像淬了冰的钢刀,“我来接你回家。”他轻轻合上辛集兴的眼睛,指腹擦过他眼角未干的泪痕,那是辛哥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滴眼泪。丁家旺突然想起辛悦说过,哥哥每次出任务前都会对着镜子练习微笑,说要让妹妹看到最精神的样子。可此刻,辛哥的嘴角却凝固着一丝未完成的弧度,像一个永远无法兑现的诺言。
三辆警车围成半圆,车灯将野狗场照得亮如白昼。丁家旺看见杨队小心翼翼地托起辛集兴的遗体,警服后襟的破洞露出渗血的伤口,在白色灯光下呈现出诡异的青紫色。当辛集兴的头枕上杨队肩膀的那一刻,丁家旺听见布料撕裂的轻响——是辛哥警服上的第三颗纽扣,终于不堪重负地崩落,滚进了草丛里。
远处传来野狗的吠叫,丁家旺突然想起花粥说过的话:“不听话的狗,就该喂野狗。”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伤口。在这个浸透月光与血泪的夜晚,他终于明白,有些伤口永远不会愈合,但它们会成为照亮黑暗的光。
当杨队抱着辛集兴走向警车时,丁家旺注意到辛哥的警号在月光下闪烁。那串数字此刻像一串燃烧的字符,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他摸出手机,拍下了这个瞬间——画面里,辛集兴的警号与杨队的警徽重叠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圆,像某种宿命的轮回。
警笛再次响起时,丁家旺看见杨队将辛集兴的警号轻轻放在仪表盘上。那枚金属徽章在车灯的照耀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像一颗永不熄灭的星辰,指引着他们走向黎明前的黑暗。在这个浸透血泪的夜晚,丁家旺终于明白,有些故事永远不会结束,它们只会在另一个时空继续燃烧,成为照亮世界的光。
十分钟后,警笛声从远处的黑暗里钻出来,起初是闷沉沉的“呜呜”声,像困兽在低吼,越靠近越锐厉,最后变成刺破夜空的尖啸——“呜——哇——呜——哇——”,红蓝色的警灯在夜色里疯狂旋转,像两把撕裂黑暗的利刃,把橡胶树的影子割得支离破碎,投在地上晃来晃去。
杨杰的警车几乎是擦着路面“飘”过来的,轮胎与地面剧烈摩擦,发出“吱——”的长鸣,在潮湿的地上拖出两道长长的黑痕,焦糊味混着橡胶林的涩气扑面而来。车还没完全停稳,他就推开车门跳了下来,左肩的绷带因为动作太急,被绷得死死的,浅粉色的血渍瞬间晕透了外层纱布,顺着胳膊肘往下滴,“啪嗒”落在藏青的警裤上,晕开一小片暗红色的湿痕,像绽开的血花。警服领口敞开着,露出里面沾着汗和血的白衬衣,领口的纽扣崩开了一颗,胡茬上还挂着没干的汗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淌,滴在胸前的警徽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人呢?”他一把抓住丁家旺的胳膊,指节死死扣进对方的小臂肌肉里,力气大得像铁钳,丁家旺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却不敢吭声,只觉得骨头都快被捏碎了。杨杰的指节泛着青白,手背的青筋因为用力而突突直跳,眼神里的红血丝爬满了眼白,像烧红的铁丝。
丁家旺顺着他的目光,指了指铁丝网里那团鼓鼓的帆布,声音低得像蚊子叫,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在里面……他们、他们把辛哥扔进去就开车跑了。”
杨杰没再说话,几步就冲到铁丝网前。生锈的铁条泛着暗红色,有的地方剥落了大片铁锈,露出底下的黑褐色金属。他双手死死抓住铁条,掌心瞬间粘满了细碎的铁屑和灰尘,尖锐的锈刺扎进皮肤里,他却浑然不觉——手背的青筋从手腕一直蔓延到小臂,像要崩裂的青藤,条条清晰。月光洒在帆布上,血渍在上面凝成一块块深色的斑块,边缘发乌,有的地方已经干硬得像结痂的伤疤,风一吹,帆布微微晃动,露出底下僵硬的轮廓。
喉咙里突然滚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像被扼住喉咙的困兽,闷在胸腔里,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杨杰的肩膀剧烈起伏,却死死咬着牙,没让哭声漏出来。两个跟来的值班警员见状,赶紧从后备箱里拿出液压剪,“咔嚓”一声,锋利的剪刃剪断了锈迹斑斑的铁条,断裂处迸出细小的铁屑。
门刚打开,杨杰就几乎是踉跄着扑了进去,膝盖重重磕在地上,却感觉不到疼。他蹲下身,手指颤抖着伸向帆布,指尖刚碰到布料上的血渍,就像被烫到似的顿了顿,随即小心翼翼地掀开——辛集兴的脸彻底露了出来。
他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瞳孔里映着夜空的暗云和远处警灯的红蓝光影,像两团熄灭前的余烬;嘴角沾着的血沫已经干硬,呈深褐色,却还保持着一丝倔强的弧度,像憋着最后一口气没吐出来。警服前襟的破洞里,伤口已经发黑,沾着泥土和草屑,腰间的警号“0”被血浸得模糊,只剩下“07”两个数字还能辨认。
“辛集兴……”杨杰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裹着碎玻璃似的疼。他慢慢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辛集兴的脸颊——那片皮肤凉得像深冬的冰,没有一丝活气,连残留的体温都消失殆尽。他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回手,喉咙里的呜咽终于忍不住溢出来,变成压抑的啜泣。
他用指腹轻轻拂过辛集兴眼角的血渍,那血已经干硬,刮得指尖发疼,然后慢慢合上他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细小的灰尘,合眼的瞬间,杨杰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辛集兴的警服上,晕开一小片浅湿的痕迹,却很快被夜风吸干,连一点痕迹都留不下——就像再也换不回那句带着笑的“杨队,这案子我跟定了”。
“杨队,”一个年轻警员捧着一副乳胶手套走过来,声音轻得像耳语,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杨杰通红的眼睛,“风大,这里太凉了,我们先把辛警官抬上车吧,别让他冻着。”手套袋被他捏得发皱,指节泛白,显然也被这沉重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
杨杰喉结滚了滚,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接过警员递来的乳胶手套,指尖却控制不住地颤抖——第一次撑开手套时,拇指没对准指套,手套“啪”地滑落在地,沾了点地上的草屑;第二次他深吸一口气,死死攥住手套边缘,指节泛白,才勉强把右手塞进去,左手却又因为呼吸急促而抖得更厉害,手套口在手腕上蹭了三四下才戴稳。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托住辛集兴的后背——尸体已经彻底僵硬,像块冰冷的铁板,后背的警服因为僵硬而绷得紧紧的,磨得他掌心发疼。丁家旺则弯下腰,双手穿过辛集兴的膝弯,刚一用力,就感觉到裤子上的血已经干硬得像水泥,边缘刮过手腕,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辛集兴的警服前襟被刺出十几个破洞,有的洞眼边缘挂着细碎的布屑,有的则露出底下青紫的皮肤,沾着点发黑的血痂,风一吹,布屑轻轻晃了晃,像濒死的蝶翼。
“起……”杨杰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他和丁家旺一起用力,把辛集兴慢慢抱起来。辛集兴的头歪向一侧,额前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杨杰下意识地伸手想把头发拨开,指尖却在碰到发丝的瞬间僵住——那头发上还沾着橡胶林的泥土,凉得像冰。丁家旺的眼泪“啪嗒”掉在辛集兴的裤脚上,砸在干硬的血渍上,晕开一小片浅湿的痕,却很快被夜风吸干,只留下一点淡淡的印子。
他咬着下唇,喉咙里堵得发慌——昨天下午在支队办公室,辛集兴还拍着他的肩膀笑,手掌的力道大得让他趔趄了一下:“阿旺,等‘远星号’这案子结了,哥带你去吃巷口那家傣味烧烤,老板的烤罗非鱼要刷三层小米辣,再点份芒果糯米饭,多加椰浆——你悦悦姐最馋那个,到时候咱仨一起去,让她也尝尝鲜。”当时辛集兴的眼睛亮得像星星,嘴角的笑纹里还沾着点早上没擦干净的牙膏沫,怎么才过了一天,就变成了这样……
往回走的路格外漫长。杨杰把辛集兴轻轻放在警车副驾上,又脱下自己的警外套——外套上还留着他身上的体温,带着点烟草和消毒水的味道——小心翼翼地盖在辛集兴身上,连边角都掖得严严实实,像怕他着凉似的。可指尖碰到辛集兴露在外面的手腕时,那片皮肤凉得刺骨,让他的手猛地缩了回来,眼眶瞬间红了。
他坐在驾驶座上,右手死死攥着手机,塑料手机壳是去年案子破获时支队发的,上面印着小小的警徽,此刻被他捏得变了形,边缘的塑料都裂开了一道细缝。屏幕亮着,停留在和“袈裟”的通话记录界面——从晚上十点到现在,他已经打了二十一遍,每一次都只传来冰冷的“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通话记录里的时间戳密密麻麻排着,从“22:17”到“23:49”,像一串扎眼的刺。
总部刚刚发来的定位截图还在屏幕下方——“袈裟”的手机最后一次发送信号,是在“金孔雀”夜总会后门那条窄巷里,巷口有棵老橡胶树,监控只拍到一个模糊的黑影拽着他进了巷深处,之后信号就像被掐断的电线,彻底消失了,连一点电波残留都没留下,活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杨队……”后座的丁家旺突然开口,声音低得像蚊子叫,双手在膝盖上绞成一团,指节泛白,“袈裟哥他……他会不会已经……”后面的话他没敢说出口,却像一块石头,重重砸在杨杰心上。
“不会!”杨杰几乎是立刻打断他,声音比平时高了些,却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他猛地踩下油门,警车“嗡”地冲了出去,车灯照亮了前方的路,却照不亮他眼底的慌乱,“他当年在勐腊边境抓毒贩,被三个人围堵在山洞里,都能凭着一把破匕首逃出来,还顺带缴了他们的枪——花粥那点手段,困不住他。”
话虽这么说,他攥着方向盘的手却越握越紧,指节发白,连小臂的肌肉都绷了起来。他太清楚花粥的狠辣了——当年莲花帮有个线人想反水,就是被她用Rkb1毒针折磨了三天才死,尸体最后扔去喂了野狗,连块完整的骨头都没剩下。“袈裟”落在她手里,恐怕……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能用力眨了眨眼,把涌到眼眶的湿意逼回去,死死盯着前方漆黑的路。
车窗外的橡胶树影子飞快往后退,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杨杰瞥了眼副驾上的辛集兴,盖在他身上的警外套随着车身晃动轻轻起伏,仿佛人还活着似的。他突然想起昨天辛集兴还跟他开玩笑:“杨队,等我把花粥抓了,就申请调去户籍科,天天坐办公室喝茶,再也不跟这些亡命之徒打交道了。”当时他还笑他没骨气,现在才知道,那不过是个永远没法实现的奢望。
手机又一次在掌心震动,是总部发来的消息,问是否需要增派搜救队。杨杰盯着屏幕,指尖悬在“确认”键上,却迟迟没按下去——他怕,怕搜救队找到的,是和辛集兴一样冰冷的人。夜风从车窗缝隙钻进来,带着橡胶林的涩味,吹得他眼睛发疼,他猛地踩了踩刹车,车在路边停下,双手捂住脸,压抑的呜咽终于从指缝里漏了出来,混着夜风,散在漆黑的夜色里。
回到支队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东方的天际线先是泛起一抹极淡的鱼肚白,像被稀释了无数遍的牛奶,渐渐染上一层清冷的蓝,再往南的方向,还挂着最后一颗残星,亮得发虚,像快要熄灭的烛火。院子里的橡胶树叶子上凝着露水,风一吹,“滴答”落在水泥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混着值班室窗口透出的昏黄灯光,把地面照得斑驳陆离。
杨杰推开车门时,左腿膝盖因为长时间紧绷,“咯吱”响了一声。他没顾上揉,径直往办公楼走——左肩的绷带早就被新渗的血浸透,硬邦邦地贴在皮肤上,像裹了层冰,每动一下,伤口就传来钻心的疼,顺着脊椎往下窜,却远不及心里的钝痛来得猛烈。警服前襟沾着辛集兴的血渍,已经干硬发黑,蹭在指尖,像结痂的伤疤。
他几乎是撞开支队长办公室的门,门轴“吱呀”一声尖叫,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刺耳。“支队!”他扶着门框喘了口气,胸口剧烈起伏,带着夜露的寒气和血腥味的呼吸喷在门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辛集兴……辛集兴牺牲了!”
他往前跨了两步,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说一个字都要费尽力气:“昨晚花粥约我们去‘金孔雀’,袈裟失联了,老辛他……他被花粥的人杀了,尸体扔在郊外野狗场,是阿旺发现的。”他说着,抬手抹了把脸,才发现手心全是冷汗和铁屑,蹭得脸颊发疼,眼泪混着灰,在脸上拉出两道印子。
支队长坐在办公桌后,手里捏着个搪瓷杯,杯壁上印着“为人民服务”的红字,已经磨得模糊。他听完,手指停在杯沿,没再动,只是沉默地看着杨杰——烟灰缸里的烟蒂堆得老高,最上面的一根还冒着细烟,青烟袅袅升起,绕着他满是胡茬的下巴,把他眼角的细纹都熏得模糊了。过了足足半分钟,他才轻轻敲了敲桌面,“笃、笃、笃”,节奏缓慢而沉重,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知道了。”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带着一种压不住的疲惫,“你先去医务室处理伤口——”话没说完,就被杨杰摇头打断:“不用,先安排老辛的事。”支队长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杨杰面前,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手掌宽厚而温暖,透过浸透血的警服传过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辛集兴的后事,按最高规格的烈士标准办,我亲自去对接民政和烈士陵园。”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杨杰通红的眼睛,语气愈发坚定:“袈裟的事,我现在就给云南边防总队和缅甸掸邦警方发协查函,联合搜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绝不能让他白白失联。”
杨杰猛地抬手敬礼,指尖却控制不住地颤抖——举到半空才发现,自己刚才下车时慌得忘了戴警帽,光秃秃的头顶迎着从窗口透进来的晨光,竟有些发懵。他赶紧放下手,喉结滚了滚,想说“谢谢支队”,却只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
走出办公室时,走廊里已经站满了人。都是支队的警员,有的刚从值班室出来,手里还攥着没喝完的速溶咖啡;有的穿着便服,显然是刚被电话叫回来,眼里还带着惺忪的睡意,可当看到杨杰身上的血渍和他发红的眼睛时,所有的困意都瞬间消失了。
靠在墙边的老周是和辛集兴一起入队的,此刻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指尖死死掐着掌心,眉头拧成死结,盯着地面的瓷砖缝,连眼皮都没抬——昨天他还和辛集兴在食堂抢最后一块红烧肉,辛集兴笑着说“老周你都快两百斤了,让给我,我要喂悦悦”;年轻的女警小李低着头,手里捏着个笔记本,那是辛集兴上次帮她改的审讯提纲,上面还留着他潦草的批注,眼泪滴在纸页上,晕开了墨迹。
丁家旺蹲在走廊最里面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两盒菠萝饭。餐盒早就凉透了,塑料边缘沾着的糖水干了,粘在指尖,像层硬壳。“傣家风味”四个红字被眼泪晕得模糊,只剩下“傣”字的半边还能辨认。他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的,发出压抑的“呜呜”声,却死死咬着嘴唇,没敢哭出声——他怕辛悦听见,怕那个还在医院等着哥哥带芒果糯米饭的姑娘,知道她的哥哥再也回不来了。
杨杰走过时,踢到了丁家旺脚边的橘子糖——是昨天辛集兴塞给他的,说“给悦悦带的,她爱吃橘子味”,糖纸散落在地上,透明的塑料上印着小小的橘子图案,在晨光下泛着微弱的光,像一颗没来得及说出口的牵挂。他弯腰捡起来,指尖碰到糖纸的瞬间,终于忍不住,背过身去,用袖口捂住了脸。
走廊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的露水“滴答”声,和丁家旺压抑的啜泣声,混在一起,像一首无声的挽歌。晨光慢慢爬进走廊,照在每个人的脸上,却暖不了那颗因为失去战友而冰冷的心。
而我,此刻正背靠着冰冷的水泥墙,蜷缩在地下室的铁笼里。后背贴墙的地方黏腻腻的,是墙缝渗出的潮气混着身上的汗,凉得像贴了块湿抹布,连警服的布料都被浸得发沉,贴在皮肤上又冷又硬。
那铁笼比我想象的更坚固——栏杆是实心的圆铁,每根都有成年人的胳膊粗,表面裹着一层暗红的铁锈,用指尖一刮,就有细碎的铁屑簌簌往下掉,沾在手上又痒又涩。栏杆的焊接口处积着灰黑的霉斑,像一层薄薄的绒毛,凑近了闻,能闻到一股腐木般的腥气。铁笼门是厚重的铁板,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锁芯里堵着泥垢,每次送饭的人开门时,都会发出“吱呀——哐当”的刺耳声响,震得人耳膜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