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血誓(2 / 2)

他愣了愣,拳头上的汗珠子停在指缝里,眼里的暴戾混进点错愕,像没料到猎物还敢龇牙。我死死盯着他,血雾里的视线突然清明——新兵连的雪,正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那天的风跟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我们趴在结冰的操场上,枪托底下的红砖冻得像块冰,握枪的手指早没了知觉,却攥得比铁还紧。雪花落在国旗上,“簌簌”地化,红绸子被风扯得猎猎响,金芒在雪雾里跳,像无数只烧红的星子。指导员站在队伍前头,军大衣下摆被风掀得像面小旗,他冻红的脸颊上挂着冰碴,哈出的白气裹着话砸过来:“都给我挺住!军人的血,是热的!”

他往冰地上啐了口唾沫,落地就冻成小冰粒,“就是冻成冰碴子,那碴子里也得带着火星子!”

我当时趴在第三排,睫毛上的雪化成水,流进眼里涩得慌,可心里的火却烧得旺。枪身的冰碴子硌着锁骨,疼得钻心,可一想到国旗上的星,那疼就成了燃料,连冻僵的指节都在发烫。

“军人的血,是热的!冻成冰碴子,也得带着火星子!”

指导员的声音裹着雪粒子,在我颅腔里炸响。眼前的花方、匕首的寒光、满墙的血渍,突然都成了模糊的影子,只有那面猎猎的国旗,红得像团烧不尽的火。我盯着花方错愕的眼,笑声里的血沫越来越稠,可那股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热,却比新兵连的炉火还烈——

你懂什么?这血里烧着的,是界碑的硬,是国旗的烫,是这辈子都褪不去的红。

花方的瞳孔猛地缩成了针尖,像被什么烫了似的。那点错愕在他眼里炸开时,连眉骨的疤都跟着颤了颤——他大概是被我眼里的光烫着了。

那光里裹着红土坡的风:漫过脚踝的橡胶林,新叶沾着晨露的亮绿,风过时叶缝漏下的光斑在红土上跳,像撒了把碎金;界碑上被雨水洗亮的国徽,金漆在阳光下跳的光,连青苔都遮不住那点锐;还有邓班蹲在野山菊丛里的样子,他指间的烟圈散开时,漏下的阳光落在他军装上,把那片橄榄绿烤得发暖,他笑时眼角的纹里都盛着光。这光混着血雾,在我眼里烧得正烈,比花方见过的任何刀光都烫,像团滚在油里的火,要在他眼里那片暴戾的黑上烧出个洞。

就在他愣神的刹那,我猛地屈膝。

膝盖像被弹簧猛地弹起,小腿肌肉瞬间绷紧如钢条——旧伤的撕裂疼像针在肉里扎,却被一股狠劲压成了助燃的火。脚背绷得笔直,带着全身的力气,狠狠撞向他的下巴。

“咔嚓”一声脆响,像冰锥砸在冻硬的骨头上。是他下颌骨错位的动静。花方的眼睛猛地瞪圆,像被扼住喉咙的野兽,嘴里的嘶吼还没出口,整个人已经像截断木似的仰倒。后脑勺磕在水泥地上的“咚”声闷得发沉,震得墙角铁桶里的绿沫都跳了跳。他蜷在地上抽搐时,嘴角已经淌出了丝血,顺着下巴往颈窝里钻,在黑色劲装上洇出朵暗花。

我借着那股反作用力,像被甩起的铁链,猛地荡开身子。铁链“哗啦”的巨响里,手腕的铁镣勒得皮肉生疼,却给了我借力的支点。双脚在空中拧出个近乎反折的角度,足尖带着铁链荡起的风,像甩出去的鞭梢,正正踹在扑过来的花粥手腕上。

“啊!”

花粥的痛呼像被掐住的猫,尖锐得刺耳朵。她的手腕像被铁棍砸中,“啊”的痛呼刚出口,匕首已经脱手——银柄在光里翻了个跟头,“当啷”一声砸在地上,转了三圈,停在雷清荷脚边半寸处。那动静惊得他脚边的尘埃都跳了跳,他却像没看见似的,佛珠还在指尖转,“嗒”声里透着股不动声色的冷。

花粥踉跄着后退三步,捂着右手腕蹲下去。指缝里的血往外渗,把她冷白的皮肤染得发红,像雪地里落了串红珠。她抬起头时,眼里的冷早被惊怒冲散,嘴角那颗黑痣跟着嘴唇哆嗦,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瞳孔里全是要噬人的凶。

铁链还在我身前晃,带着“哗啦”的余响。我盯着刚爬起来的花方——他用左手扶着下巴,右手撑地时指节抠得水泥地发白,眉骨的疤彻底裂开了,血顺着眉骨往眼角淌,糊住了他的眼,却挡不住瞳孔里的凶光。那光里没有了刚才的错愕,只剩被激怒的杀意,像头被撕开皮肉的狼,喉咙里滚着低低的咆哮,每一声都带着血腥味。

我晃了晃手腕,铁链撞在一起的“哐当”声,像在给他的咆哮打拍子。血还在淌,疼还在钻,可那股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劲,却比刚才更烈了——红土坡的橡胶树,断了枝也能往土里扎根,我这身骨头,还没到断的时候。

可我动不了了。

不是累得瘫软,是像被无形的铁钳突然箍住了四肢。刚踹开花粥的力道还没散尽,肌肉却猛地僵住,像生锈的齿轮卡进了铁轴。左臂的伤口正往骨缝里渗血,疼得本该抽搐,此刻却像被冻住的河,连指尖的颤都凝在半空。铁链还在晃,“哗啦”声里带着股迟滞的沉,仿佛每一节铁环都灌了铅,坠得我肩膀的旧伤突突直跳,像有根烧红的针在锁骨窝里钻。

后颈突然炸开一阵刺痛。

不是鞭梢抽过的灼,是毒蝎尾巴上的钩猛地蛰进皮肉——尖锐的疼带着股麻意,“噌”地顺着脊椎往上窜,快得像点燃的引线。先是后颈的皮肤发紧,接着是后脑勺的筋被拽得生疼,像有人扯着头发往天花板上拎。眼前猛地发黑,不是血雾的红,是纯然的黑,混着无数金星乱撞,耳边“嗡”地响起蝉鸣似的锐响,盖过了铁链的晃荡声。

我拼尽全力转头,颈椎“咯吱”响得像要断。肌肉被扯得生疼,左脸的血痂又裂开道缝,血珠滚进眼里,涩得我狠狠眨眼。

洛红就站在身后半步远。

她的旗袍开衩还歪着,露出的小腿冷白得像块冰,可握着注射器的手却稳得反常。那是支玻璃注射器,针管里的透明液体泛着冷光,像冻住的雨。针尖斜斜朝下,还挂着两滴液体,在灯泡的昏光里坠成细小的冰粒,没等落下,就顺着针尖的弧度滑下去,在她手背上洇开个几乎看不见的湿痕。

是Rkb1。

那三个字像冰锥砸进脑子里,刚才在情报册上见过的分子式突然活了,在眼前扭曲成条毒蛇,吐着信子往我喉咙里钻。心脏猛地一缩,疼得我差点窒息,可四肢还是僵着,连喉咙都发紧,喊不出半个字。

“这是你逼我的。”

她的声音在抖,气音裹着颤,像秋风里的枯叶,碰一下就要碎。可握着注射器的手纹丝不动,指节泛白的弧度都没变,银亮的针管在她指间像长了根似的。我盯着她的眼睛——那里面蒙着层雾,不是哭出来的湿,是死水似的浑,雾底下没有恨,没有惧,连之前的狠劲都没了,只剩片麻木的白,像被抽走了魂的木偶。

她的睫毛颤了颤,长而密,像蝶翼停在眼睑上,可那颤里没有半分犹豫。旗袍领口的假玉盘扣在光里闪了下,映出她眼底的空,像面碎了的镜子,照不出任何东西。

针尖离开她的手背时,带起缕极细的风,刮过后颈的皮肤,凉得像刀。

两分钟后,世界像被扔进了沸水里,开始一寸寸融化。

最先发作的是指尖。起初只是无名指第二关节有点痒,像被刚破壳的蚁虫轻轻爬过,那痒带着点潮意,顺着指缝往掌心钻。没等我蜷起手指,痒意突然炸开——千万只虫子从骨头缝里涌出来,有潮虫的黏、蜈蚣的凉、还有细如发丝的虫豸,顺着血管往上窜。它们啃噬指骨时“沙沙”响,钻过腕关节时带着麻意,爬过手肘时突然变成燎火,皮肉像被烙铁熨过似的灼,连铁链勒出的血痕都在发烫,像条烧红的线。

视线开始发黏。花方的影子在红雾里晃,他的拳头不再是拳头,是团灰黑色的锤,每挥一下都拖着道黑烟,砸在空气里“噗噗”响;花粥的匕首悬在半空,冷光像冻住的蛇信,时明时暗,刃口的血珠变成了蠕动的小红虫;洛红站在最远处,脸像泡在血水里的桑皮纸,边角发皱卷曲,旗袍的酒红淌下来,和地上的血渍融成一片,分不清哪是布哪是血。灯泡的光晕被拉得很长,黄里透红,像块融化的麦芽糖,把他们的影子泡得发涨,每动一下都在淌脓似的黏液。

喉咙里突然涌上股腥甜,比之前的血沫更稠,混着牙床碎肉的涩。接着是白沫,从舌尖往嘴角涌,黏在干裂的唇上,扯出透明的丝,像蜘蛛刚结的网。“嗬……嗬……”我想张口,想把那九个字再喊出来,可声带像被胶水粘住,只能发出破风箱似的声。每喘息一次,泡沫就在喉咙里“咕嘟”翻涌,有几缕顺着下巴往下淌,糊住了结痂的血痕,凉丝丝的,像条小蛇钻进衣领,蹭着锁骨的伤口,激得我打了个寒颤。

身体开始不受控地抽搐。左臂的肌肉跳得像活鱼,把铁链拽得“哐当”乱响,镣环撞在水泥地上“当啷”,铁球砸出浅坑,溅起的血珠在红雾里飞。右侧肋骨的旧伤被扯得裂开,疼得像有人往骨缝里撒粗盐,还混着沙砾,每抽一下都钻心地疼。我能感觉到后背的血痂在剥落,新血顺着脊梁往下淌,把迷彩服浸得发沉,布料粘在皮肉上,抽搐时被扯得“刺啦”响,像有人在撕块浸了血的布。

可就在这疼里,有片光突然亮起来。

是新兵连的操场。

七月的太阳把水泥地晒得发白,热浪往上冒,鞋底粘住地面,抬脚时“刺啦”响。国旗杆笔直地戳在操场中央,红绸子被风扯得猎猎响,金芒在阳光下跳,能看见丝线织的星,每道褶皱里都藏着光。我们穿着新熨的军装,站成整齐的方阵,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滴在军帽的帽檐上“嗒嗒”响,砸在枪托上晕开小水痕。

“都站直了!”指导员的吼声裹着白杨树叶的“哗啦”声,他的军靴踩在发烫的地上,每步都带着风,“军人的脊梁,是直的!”

我站在第三排左数第四个位置,枪托抵着右肩,木质的纹理被汗水浸得发亮。左手的指尖因为握枪太用力,掐进了掌心,可那点疼远不及心里的热。风从队列里钻过,掀动衣角时,能听见布料相撞的“沙沙”,混着国旗的猎猎声,像在给我们的心跳打拍子。

抽搐还在继续,红雾里的黑影越来越近,可那片操场的光却越来越亮。我死死盯着那片亮,任凭虫子在骨头里钻,任凭白沫糊住了眼——只要这光还在,就什么都打不垮。

太阳像团烧透的烙铁,悬在头顶上炙烤。水泥地被晒得发白,热浪往上冒,脚底板贴上去能闻到股淡淡的焦糊味——是胶鞋鞋底被烫化的腥气,混着操场边白杨树蒸腾的木叶味,往鼻孔里钻。国旗杆笔直地戳在操场中央,红绸子被风扯得猎猎作响,不是轻柔的飘,是带着股劲的扬,每道褶皱里都藏着光:靠近旗杆的地方被晒得发亮,像镀了层金;边角的流苏打着旋,金线绣的星在光里跳,能看清丝线拧成的细股,被风拽得绷直,像要从布料里飞出来。

我们站成的方阵,齐得像用尺子量过。军帽檐压在眉骨上,挡住了大半阳光,可汗水还是顺着额角往下淌,没入衣领时带着点痒,顺着脊梁往下爬,在裤腰处积成小小的水洼,把橄榄绿的布料浸成深褐,贴在皮肤上黏糊糊的。没人敢动——哪怕后颈的汗顺着脊椎往下淌,痒得像有小虫在爬;哪怕膝盖被晒得发烫,腿肚子的肌肉突突跳。队列里只有风过白杨的“哗啦”声,还有远处哨兵换岗的脚步声,脆得像敲在钢板上。

“举起右拳!”

指导员的声音突然炸开来,像闷雷滚过操场,裹着白杨树叶的沙沙响,撞在每个人的耳膜上。他站在队伍前头,军大衣早被他脱了搭在臂弯里,短袖军装的领口被汗浸成深绿,可腰杆挺得笔直,像根没弯过的钢筋。

我猛地抬手。

胳膊像灌了铅,却被一股热劲推着往上举,越过头顶时,肩关节“咔”地响了声。拳头攥得死紧,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骨缝里渗着汗,把掌心的茧子泡得发软。掌心的汗顺着指甲缝往里钻,掐得掌心生疼,可那疼远不及心里的热——像揣了团火,从心口往四肢窜,连冻过的指节都在发烫。风从队列里钻过,掀动衣角时,能听见布料相撞的“沙沙”声,混着国旗的猎猎响,一轻一重,像在给我们的誓言打拍子。

“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人……”

三十几个人的声浪撞在一块儿,不是零散的喊,是拧成股的吼,顺着风往远处飘,撞在营房的砖墙上又弹回来,震得耳朵嗡嗡响。我吼得嗓子发紧,唾沫星子溅在军帽上,可还是想再用力些——要让这声音盖过风声,盖过蝉鸣,盖过心里所有的怯懦。

这声音在脑子里炸开时,像点燃了串鞭炮。Rkb1带来的虫爬感还在骨头缝里钻,肌肉的抽搐扯得伤口火辣辣地疼,花方在红雾里的咆哮像头困兽在撞墙,可全被这声誓言压了下去。我死死瞪着眼,血雾把视线糊成片红,可那面旗就在红雾中央——红得像团烧不尽的火,金边在风里掀动,每道褶皱里的光都亮得刺眼。

我想把这面旗刻进眼里,把那句誓言刻进骨头里。

意识往下沉的时候,像坠进了冰水里。后颈的铁链突然松了,铁镣从皮肉里抽出来的瞬间,传来“撕拉”的脆响——是结痂的皮肉被硬生生扯掉,血珠“噗”地涌出来,顺着手腕往下滴。身体没了支撑,像块没了骨头的肉,重重摔在地上。

“咚”的一声闷响,震得胸腔发疼。血和脓水在身下漫开,与地上早已凝固的血渍融成片深褐,沾着的沙砾硌进后背的伤口里,疼得人一哆嗦。可我偏在这疼里,又闻到了新兵连操场的味——阳光烤热的水泥地,白杨树的叶香,还有国旗布料被晒透的暖。

哪怕身体摔成了烂泥,那点暖,还在骨头缝里烧着。

花方的声音从红雾深处钻出来,像隔着层灌满水的玻璃,模糊又冰冷。每个字都裹着地下室的霉味,在潮湿的空气里打了个旋,才慢悠悠地落进我耳朵里:“拖去后山,埋深点——”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喉结滚了滚,“别让野狗刨出来。”

尾音散在铁链的余响里,带着股碾灭最后火星的狠。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那声音撞在墙上,弹回来时沾了满墙血渍的腥,像块浸了血的冰,砸得人后颈发麻。

两个穿黑衣服的人立刻上前,动作粗暴得像拎起袋垃圾。他们架住我胳膊时,指尖掐进了左臂的伤口里,腐肉混着脓水被攥得“吱”地响。我想挣扎,可四肢软得像泡透的棉絮,只有肩膀脱臼似的疼在疯长——锁骨处的旧伤被扯得裂开,血顺着胳膊肘往下淌,滴在地上“嗒、嗒”响,像在数着去往门口的步数。

他们拖着我往地下室门口走,我的后背在水泥地上蹭出“刺啦”声,结痂的伤口被磨破,新血混着地上的脓水,在身后拖出条长长的血痕。那血痕是暗红的,黏稠得像没干透的漆,边缘卷着细小的皮肉渣,随着拖拽的动作微微起伏,真像条没断气的蛇,半截身子还在抽搐,跟着我往入口的黑暗里爬。

路过雷清荷身边时,我偏过头,视线在血雾里晃了晃,终于对上他的眼睛。

他还站在原地,中山装的下摆垂得笔直,离地上的血痕只有半寸,却连点灰都没沾。左手的佛珠还在转,“嗒、嗒”声比刚才慢了些,像在给什么东西敲丧钟。镜片后的眼睛亮了下,不是光,是那潭冰水里突然漾起的涟漪——快得像错觉,像是在惋惜块被凿坏的璞玉,又像是在确认件终于完工的活计,那点情绪里,甚至藏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

“可惜了。”

三个字很轻,裹着他指尖的檀香,混着我身上的血腥味,飘进我耳朵里。不是叹惋,是陈述,像在说“这雨下得可惜”,或者“这茶凉得可惜”。他的视线在我脸上停了半秒,扫过我糊满血沫的嘴角,扫过我还在渗血的眉骨,最后落在我死死瞪着的眼睛上——那里面大概还燃着点光,不然他不会突然捻紧了佛珠,让“嗒”的一声撞得格外脆。

黑衣人拖着我继续往前走,雷清荷的影子被甩在身后,慢慢融进地下室的黑暗里。只有那“嗒、嗒”的佛珠声,像条细蛇,在我耳边追了很远,直到入口的光亮刺得我睁不开眼,才终于被风吹散。

后山的土是浸过雨的冷。不是地窖里的阴寒,是带着山野气的凉,裹着腐叶的腥、松针的涩,还有树根深处渗出来的潮,往骨头缝里钻。脚刚沾地时,土粒就顺着裤腿往上爬,是潮湿的、带着棱角的细砂,混着半烂的橡树叶——叶肉早被霉啃空了,只剩网状的筋脉,捏在手里像层脆纸,一捻就碎成灰,腥气却顺着指缝往鼻尖钻。

被扔进坑的瞬间,我最后吸了口气。胸腔被土压得发闷,可那口气里藏着整座红土坡:橡胶树汁的黏漫过手背,是割胶时乳白汁液滴在手心的稠,蹭在迷彩服上三天洗不掉,太阳一晒就结成透明的壳,揭下来时带着层细皮;野山菊的苦漫过舌尖,是雨后崖边的花被打湿了,苦里裹着点清冽,邓班蹲在花丛里抽烟,烟圈混着花香飘过来,连呛人的烟味都变得软和;还有那野果的甜,青黄色的皮上沾着红土,咬开时酸得人眯眼,可咽下去没多久,喉咙里就返上点蜜似的甜,像藏在石头缝里的泉,凉丝丝的。

这气味像串生锈的钥匙,“咔嗒”一声,捅开了记忆的锁。

第一捧土落下来时,带着湿冷的沉。土粒砸在脸上,小石子硌着眉骨的伤口,疼得人眼皮跳。腐叶混在土里,像块烂棉絮贴在脸颊,霉味钻进鼻孔,却盖不住红土坡的风——那年春天的风裹着橡胶叶的沙沙声,吹得界碑上的国徽发亮,黄导用袖口擦着碑上的泥,说:“这土养人,也养骨头。”

第二捧土压在胸口。土块比拳头还大,砸在旧伤上“闷”地一响,疼得我猛地吸气,却吸进满嘴土腥味。土顺着衣领往脖子里钻,混着血痂的碎屑,黏得像浆糊。能感觉到土中的细根——是去年的茅草根,枯了,却还带着韧性,缠在锁骨的伤口上,像邓班当年帮我缠绷带时,打的那个松了又紧的结。

第三捧土埋住了手脚。土越来越沉,像无数只手按住四肢,把指尖往泥里按。指甲缝里塞满了湿土,凉得发木,可我偏觉得有什么在动——不是土下的虫,是藏在骨头缝里的劲。像橡胶树的气根,在红土坡时见过的,细得像铁丝,却能穿破石头,在地下盘成网。此刻它们正顺着骨髓往外钻,带着界碑的硬(碑石的冷、刻字的棱、被雨水泡得发乌的石缝),带着国旗的烫(旗杆的锈、红绸的韧、被阳光晒得发烫的金边),往更深的地方扎。

腐叶在气根下“窸窣”碎开,岩层被钻得“咯吱”响,可那根不断,越扎越密,像在土里织了张网。土还在盖,压得肋骨发疼,压得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可我笑了——土是祖国的土啊,红土坡的土、界碑下的土、新兵连操场的土,此刻全裹着我,像母亲的手,把我的骨头搂得更紧。

最后一捧土盖住了眼睛。黑暗涌上来时,气根终于扎稳了。它们穿过腐叶,穿过岩层,扎进地心最暖的地方,带着红土的腥、橡胶的黏、山菊的苦,还有那点藏在酸涩里的甜,扎得比任何时候都深,都稳。

这一次,我和这土,成了一体。

这一次,我可能真的倒在了异国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