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喘了口气,胸口的伤被扯得火烧似的疼,却偏要抬眼,盯着洛红那双涂着蔻丹的手——她正捏着鞭柄,指节泛白。
“你这种人——”
这句话里裹着冷笑,气音从齿缝里钻出来,带着股冰碴子。血沫又在嘴角堆起来,顺着下巴往下爬,滴在迷彩服的破洞上,把那片深褐浸得更暗。
“懂——个——屁!”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却因为喉咙肿得厉害,变成了嘶哑的咆哮。尾音未落,又一口血沫喷在地上,与刚才的印子连成一片。我看见洛红的瞳孔缩了缩,旗袍的开衩处轻轻晃了晃,可我没移开眼——哪怕眼里的血雾越来越浓,这句话里的劲,半分也不能泄。
鞭梢破风的锐响比前次更厉,带着股撕裂空气的“咻——”声,没等我蜷起身子,已重重抽在右侧肋骨上。
不是皮肉被抽打的灼痛,是像被柄生锈的钝斧狠狠劈中——肋骨像要错位似的往内凹,剧痛顺着骨缝往心脏钻,疼得我浑身肌肉猛地抽搐,上半身不受控地弓起,后背的脊椎绷得像根快断的弓弦。整个人像条被钓住的鱼,头几乎要抵到膝盖,铁链被这股力道拽得“哐当”剧响,镣环深深勒进肩膀的皮肉里,锁骨处那道旧伤本就没好利索,此刻被硬生生扯裂,血“噗”地涌出来,顺着锁骨窝往下淌,不是细流,是股温热的泉,在胸前积成小小的血洼,红得发亮,像颗嵌在皮肉上的红玛瑙。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迷彩服,与新冒的血混在一块儿,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冷得像敷了层冰。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肋骨在“嗡嗡”发颤,每喘口气都像有把小刀在胸腔里搅,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却炸响着洛红的尖叫。
她的脸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扭曲成一团,嘴角咧得老高,露出白森森的牙。捏着鞭柄的指节白得像张浸了水的纸,手背的青筋暴起,蔻丹红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柄里,留下几道弯月形的红痕。“给脸不要脸的东西!”她的声音尖得像指甲刮过生锈的铁皮,每个字都带着刺,“真当你们那破部队能来救你?”
鞭梢被她猛地往地上一甩,沾着的血珠溅在水泥地上,像撒了把碎朱砂。“别做梦了!”她突然笑起来,笑声不是清脆的,是嘶哑的、带着恶意的,在地下室里撞出回声,“他们早把你列进阵亡名单了!现在谁还记得有个叫黄导的蠢货,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哈哈哈哈——”
笑声像针一样扎进耳朵,我却死死咬着牙没哼一声。右侧的肋骨还在突突地疼,像有只手在里面攥着,可胸前的血洼里,我仿佛看见了新兵连的胸牌——照片上的自己穿着崭新的军装,领口的红星亮得晃眼。洛红的笑声还在响,可我知道,有些东西,比肋骨的疼更硬,比这地下室的黑暗更亮。
“啊——!”
嘶吼是从喉咙深处炸出来的,不是疼的求饶,是剧痛撕开牙关时的本能迸发。第三鞭抽在左脸上的瞬间,先感觉到的不是疼,是鞭梢倒刺刮过皮肤的“刺啦”声——那些淬了锈的铁刺像饿极的牙,死死咬住眉骨处的皮肉,没等我闭眼,就带着片温热的组织猛地掀起。
血立刻涌了出来。不是细流,是股热泉,顺着眉骨往鼻梁冲,撞在鼻尖上“啪”地散开,一半糊住左眼,一半顺着人中淌进嘴唇。嘴唇早被自己咬出了血,此刻混着新血,腥甜像潮水似的漫进嘴里,钻进牙缝时,竟带着点铁锈的涩,勾得舌根发紧。我死死闭住嘴,血沫却从齿缝往外冒,顺着下巴往下滴,在胸前的血痂上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像没停的雨点。
左眼被血糊得什么也看不见,右眼的视线里,洛红的影子在晃。可我没看她,舌尖抵住上颚,尝到的不只是血——还有红土坡的味道。
是橡胶树汁的黏。那年夏天帮老乡割胶,乳白色的汁液滴在手心,黏得像没干的胶水,蹭在迷彩服上,洗了三天还留着浅黄的印,太阳一晒就发脆,像层硬壳。此刻血顺着下巴往脖颈流,黏得像那树汁,把领口的布料都粘在了皮肤上。
是野山菊的苦。红土坡的崖边长满了这花,黄灿灿的,看着喜人,摘一朵含在嘴里,苦得舌根发麻。邓班总说这苦好,“苦过才知甜金贵”,他蹲在花丛里抽烟,烟圈混着花香飘过来,苦里竟藏着点清冽。此刻血沫在舌尖打转,那苦味突然清晰起来,比山菊更烈,却也更清。
还有邓班递来的野果。青黄色的皮,像没熟的杏,他从挎包里掏出来时,果皮上还沾着红土,“尝尝,酸里裹着甜”。咬一口,酸得人直皱眉,可咽下去没多久,喉咙里就返上点蜜似的甜,像藏在石头缝里的泉。那点甜此刻就在舌尖上,藏在血的腥、山菊的苦、树汁的黏里,清得像红土坡的风,一吹就漫到心口。
“嗬……嗬……”
我喘着气,左脸的伤口像被撒了把盐,每吸一口气都带着灼痛。洛红的喘息声越来越近,鞋跟敲地的“笃笃”声慢了,带着点不稳,像耗光了力气。突然“哐当”一声巨响,鞭子被她扔在地上,铁链被这动静震得“哗啦”一颤,与鞭柄撞在一块儿,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像跑调的锣和破了的鼓在合奏。
她从旗袍侧袋里掏出块丝帕,米白色的,绣着几枝银线兰草。指尖捏着帕角,慢条斯理地擦着手背——那里沾着我的血,暗红的点,像溅在雪上的梅。她擦得极轻,像怕蹭坏了帕子,可兰草的银线还是被血晕成了灰,看着像结了层霜。擦完左手擦右手,最后连指尖的蔻丹缝里都擦到了,才把帕子叠成小方块,塞回口袋。
“最后问你一次,”她的声音里带着喘,胸口起伏得厉害,旗袍领口随着呼吸轻轻动,可那语气却比刚才更冷,像结了冰的河,“降,还是不降?”
我慢慢抬起头。血从左眼角往耳朵里钻,堵得耳道发闷,世界突然变得“嗡嗡”响——不是耳鸣,是无数面军鼓在胸腔里敲,震得肋骨都在发颤。右眼的视线里,洛红成了团模糊的黑影,旗袍的酒红、皮肤的冷白,全融在一块儿,像摊泼在地上的脏水。
可我看见的,是新兵连的操场。
那天的太阳烈得像团火,晒得水泥地发烫,鞋底踩上去能闻到点焦味。国旗在旗杆上猎猎作响,红得刺眼,金边在阳光下闪得人睁不开眼。我穿着崭新的军装,橄榄绿的布料挺括得像块板,领口的风纪扣系得紧紧的,硌得脖子有点痒,却舍不得松。站在队伍里,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淌,把裤腰都浸湿了,可没人敢动。
“举起右拳!”指导员的声音像打雷。
我猛地抬手,拳头举得比头顶的国旗还高,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掌心的汗浸进指甲缝,掐得掌心生疼,却比不过心里的热。风从操场边的白杨树里钻出来,掀动衣角时,能听见布料“哗啦”的响,混着国旗的猎猎声,像在给我们的誓言打拍子。
“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人……”
当时的声音多亮啊,几十个人的声浪撞在围墙上,又弹回来,震得耳朵嗡嗡的。阳光晒在军装上,烫得像要烧起来,可我觉得那烫是好的,像把信念烙进了骨头里。
此刻血还在淌,左耳的“嗡嗡”声里,那声誓言突然清晰起来。我望着洛红的黑影,嘴角竟扯出点笑——血痂裂开的疼钻心,可心里的那团火,比新兵连的太阳还烈。
“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人——”
每个字都像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喉咙肿得像塞了团烧红的棉絮,每说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疼。可那声音没散,在潮湿的地下室里撞了个圈——先撞在挂满血污的墙面上,弹回来时裹着霉味;又擦过墙角铁桶的锈边,带起缕馊臭;最后兜回我耳边,竟成了沉厚的回声,“军人”两个字在颅腔里嗡嗡震,像有把小锤在敲着脑壳。
头顶的钨丝灯被这回声掀得晃了晃。灯绳本就被老鼠咬得发脆,此刻左右摆得更急,灯泡上凝结的血珠跟着打颤——那是刚才鞭梢溅上去的,红得发黑,此刻终于攒够了重量,“啪”地坠下来。不是直挺挺地掉,是顺着灯泡的弧度滑了半圈,才拖着道细血丝往下落,像颗被拽断的红泪,“嗒”地砸在我手背上。
血珠炸开时带着点温热,混着手背化脓的组织液,顺着指缝往手腕的铁镣里钻。我却笑了,笑声从喉咙深处滚出来,像破风箱扯动,扯得嘴角刚结的血痂“咔”地裂开。新的血沫立刻涌出来,顺着下巴往下淌,滴在胸前的血洼里,溅起细小的红。
这笑带着股狠劲,震得浑身伤口都跟着抽痛——左臂的皮肉翻卷着颤,右侧肋骨像被钝器碾过似的发沉,左脸的血痂裂开道新缝,凉丝丝的组织液往眼里渗。肌肉不受控地抽搐,铁链被扯得“哗啦”响,可我偏要笑得更响些,直到胸腔里的疼变成团热,烫得每个细胞都在颤。
疼是真的。皮肉撕裂的锐,骨头缝里钻的钝,还有那股浸到骨子里的冷,每一寸都真实得像刀刻。
可那面旗也是真的。新兵连操场上猎猎作响的红,界碑上被雨水洗亮的金,还有邓班蹲在野山菊旁时,指缝里漏下的、照在红土上的阳光——它们比血还烫,比铁还硬,此刻正顺着血管往心脏里钻,把所有的疼都烘成了燃不尽的火。
我望着手背上那滩混着血珠的脓水,又笑了。这次的笑里没了声,只剩嘴角的弧度,像枚刻在血污上的印章,盖着两个字:不退。
“苦练杀敌本领——时刻准备战斗——”
每个字都像从烧红的铁砧上迸出来的,带着火星子。喉咙早被血泡堵得发胀,说“苦练”时,舌尖顶破了口腔里的溃疡,腥甜一下子漫上来;到“战斗”二字,牙关咬得太狠,下颌骨“咯吱”响,左脸的伤口被扯得裂开,新的血顺着眉骨往下淌,在眼角积成小小的血洼。可那声音没断,拖着血沫在地下室里滚,撞在铁链上“当啷”响,撞在铁桶上“嗡”地颤,最后竟缠成股绳,往洛红站的方向钻。
“啊——!”
洛红的尖叫像被踩碎的玻璃,尖得能划破耳膜。不是猫叫的尖细,是淬了毒的锐,混着她气急败坏的喘息,“你找死!”她的脸在忽明的灯光下拧成一团,原本涂着蔻丹的指甲此刻泛着白,死死攥住地上的鞭柄——鞭梢还沾着我的血,暗红色的,被她一拽,“啪”地甩起道血弧。她弯腰时旗袍开衩绷得发白,小腿的肌肉都在抖,显然是真动了怒,抓着鞭子的手高高扬起,鞭梢带着风声往我脸上抽来。
可我已经看不见了。
不是突然黑了,是眼前的红雾越来越浓。先是右眼的血痂裂开,热流涌出来,把洛红的影子泡成团模糊的红;接着左眼的血洼也漫了,两道血在鼻梁上汇流,顺着鼻尖往下滴,每滴都在视野里砸出片红。远处的灯泡成了团昏黄的光晕,被血雾滤过,竟也染成了红,像颗悬在头顶的血珠。
鞭梢抽过来的风擦过脸颊时,我甚至没眨眼。不是不疼,是所有的感官都被那片红吸走了——
是国旗的红。新兵连升旗时,晨光里的红最烈,像团烧透的火,金边在风里掀动,能看见丝线织成的星,每道褶皱里都藏着光。有次我站在队尾,阳光把国旗的影子投在我军装上,那红印在橄榄绿上,像块烫金的疤,洗了多少次都褪不去。
是此刻的血。从眉骨淌进嘴里的,带着铁锈的涩;从锁骨窝往下淌的,黏在迷彩服上,把布料浸成深褐;还有顺着铁链滴在地上的,“嗒、嗒”响,在水泥地上晕开,像朵不断长大的花。这血是热的,烫得像刚从胸腔里涌出来,顺着伤口往骨缝里钻。
两种红在眼前漫成一片。国旗的红是亮的、挺的,带着金芒,像永不褪色的火焰;血的红是沉的、活的,带着体温,像在血管里奔涌的火。它们缠在一块儿,分不清哪是旗哪是血,只觉得浑身都在烧——伤口的疼成了助燃的风,铁链的冷成了耐火的钢,连洛红那声尖叫,都像根被投进火里的柴,“噼啪”响着,成了这团火的一部分。
鞭梢终究是落了下来,可我没躲。那点疼混在火烧火燎的热里,轻得像片羽毛。眼前的红还在涨,涨得像要把整个地下室都吞了,而我就在这红里站着,像根被烧红的钢,直挺挺的,不弯。
“对党忠诚——积极工作——永不叛党!”
最后九个字是吼出来的,不是从喉咙里,是从胸腔深处翻涌上来的,像岩浆冲破地壳。每个字都带着血沫,“忠”字出口时,牙龈被牙床硌得裂开,腥甜一下子漫了满嘴;“工”字滚过舌尖,左脸的伤口被扯得“刺啦”响,新的血顺着眉骨往眼眶里灌;“叛”字落地时,一口浓血终于忍不住从嘴角喷出来,“啪”地砸在铁链上,溅起细小的红珠。
声音在地下室里炸开,撞得墙面的血渍都在颤。回声还没散尽,手腕上的铁链突然绷得笔直——不是慢慢绷紧,是猛地被拽成直线,镣环“咔”地卡进手腕的骨缝,铁与骨相撞的钝响里,混着皮肉被勒得翻卷的“嘶嘶”声。那根铁链像根被拉满的弓弦,每一寸铁都在发颤,却崩得死紧,连坠在末端的铁球都悬在半空,晃都不晃一下。
鞭梢再次落下的瞬间,我没闭眼。
那道风擦过脸颊时,本该是钻心的疼——前几次的鞭痕还在渗血,新伤叠旧伤,皮肉早成了烂絮。可这次没有。
落在身上的不是鞭梢,是风。
是国旗的风。风里裹着新兵连的阳光,晒得人发烫的那种,混着白杨树的叶响;裹着红土坡的橡胶叶味,带着点乳白汁液的黏;还裹着界碑上国徽的冷光,雨打不湿,风吹不褪,亮得能照见骨头里的劲。这风顺着脸颊的伤口往里钻,顺着肋骨的裂口里钻,顺着手腕被铁链勒开的血道往里钻——不是往肉里钻,是往骨头缝里钻,往每一寸发疼的地方钻。
风里还缠着点东西,是橡胶树的气根。
不是红土坡那些看得见的气根,是藏在土里的,细得像铁丝,却韧得能穿破石头。它们跟着风往深处扎,扎过渗血的皮肉,扎过发颤的骨头,扎过胸腔里那团烧不尽的火——扎得很深,带着红土的腥甜,带着橡胶汁的黏,带着野山菊的苦,往最沉的地方扎。
鞭梢其实是落在身上了,我知道。因为血又涌了出来,顺着后背往下淌,把迷彩服浸得更沉。可那点疼突然变得很轻,像片落在火上的纸,“滋”地就化了。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气根扎稳了。
像橡胶树在红土坡扎的根,像界碑在边境扎的根,像我们在国旗下举手时,往心里扎的根。铁链还在颤,血还在淌,洛红的尖叫还在耳边炸,可我站得笔直——不是被铁链拽直的,是从骨头里往外挺的直。
这一次,扎得比任何时候都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