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阿江咬着牙把李凯往里推了半寸。李凯的后背重重砸在后排座椅上,那座椅的人造革早就裂了缝,露出里面发黄的海绵,海绵里嵌着些细小的沙砾——是上次拉救灾物资时沾的。他一撞上去,沙砾隔着作战服硌在后背的伤口上(那里早上被碎石擦破过),疼得他又是一抖,左手胡乱抓着,指尖揪住了前排座椅的靠背,把那块磨得发亮的人造革拽出道新的褶皱。
“躺好!”邓班探身进来,替他放平腿时,膝盖撞到了车门的内侧,那里贴着张泛黄的地图,边角早就卷了边,被刚才的动作蹭掉了半角,露出底下的铁皮,凉得像冰。李凯的头歪在座椅上,额角的血蹭在椅套上,留下片暗红的印,像朵没开就蔫了的花。他的呼吸越来越急,胸口起伏得像风箱,每口吸气都带着“嘶嘶”的声,像是在倒抽冷气,又像是疼得吸不上来气。
阿江已经把机枪塞进了副驾驶,枪身“哐当”撞在中控台,把上面的半截蜡烛震得晃了晃——那是上次夜巡时忘在这儿的,蜡油凝固成了歪歪扭扭的坨。他反手“砰”地甩上车门,铁锈摩擦的余响还在耳边,却被邓班的吼声盖了过去:“开车!往镇医院!”
李凯的视线里,车门上的弹孔在晃。暮色从弹孔里钻进来,像根细瘦的光针,扎在他眼前的红雾里,忽明忽暗。他能感觉到血还在从绷带里往外渗,浸过座椅的海绵,把身下的布料染得发沉,那温热的粘腻感,倒成了此刻唯一清晰的实感。
邓班的喉结滚了滚,右手猛地攥住战术背心的领口。那帆布早就被硝烟熏得发灰,左胸的口袋边缘磨出了毛边,还沾着半片焦黑的草叶——是刚才在坡上蹭的。他没扯第二下,胳膊上的青筋猛地贲张,“刺啦”一声脆响里裹着布料纤维断裂的闷响,整截背心被撕成条半宽的布带,边缘的线头簌簌往下掉,混着他手心里的汗,粘在指腹上。
“忍着!”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股砸石头的狠劲。左手按住李凯的右肩时,指腹摸到绷带下鼓鼓的血包,那温热的软让他指尖发颤,却没松劲。布带往伤口上缠的瞬间,李凯的身体突然绷紧,像根被猛地拽紧的弦——布带的粗纹擦过没愈合的弹孔,带着血痂的皮肉被硬生生蹭开,疼得他喉间滚出半声闷哼,气音里裹着血沫,像被踩住尾巴的兽在喉咙里呜咽。
邓班的牙咬得咯咯响,布带在肩头绕了两圈,到第三圈时突然发力勒紧。他的拇指摁在伤口正上方,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布带瞬间陷进肿胀的皮肉里,把涌出的血猛地憋了一下。“呃——”李凯的头猛地往椅背上撞,后脑勺磕在铁皮车顶上发出“咚”的闷响,右手的指甲像铁钩子似的扎进座椅的破洞。那破洞的人造革卷着黑边,底下的海绵早就老化发脆,被指甲一抠就簌簌往下掉渣,混着从指缝挤出来的血珠,在座椅上积成小堆暗红的碎屑。
血没被憋住多久。先是从布带的缝隙里渗出来,像条细红的蛇,顺着布纹往两边爬,很快就在灰扑扑的布面上洇出个圆斑。圆斑慢慢涨大,边缘泛着黑紫,新的血珠还在往外冒,顺着布带的边缘往下坠,“嗒”地滴在李凯的军裤上,晕开个小小的湿痕。不过半分钟,整截布带就被染透了,暗红的血把灰布泡得发亮,布带边缘没撕齐的毛絮沾着血珠,颤巍巍地晃,倒像谁把朵烂透的红芍药钉在了李凯的肩上,花瓣往下淌着汁,把战术背心上的五角星肩章都浸得发暗。
邓班的手还摁在布带上没松。他能感觉到掌心下的温热在慢慢变沉,那是血浸透布带后的重量。李凯的左手不知何时抓住了他的手腕,指节捏得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他手腕的皮肉里——那力道不是恨,是疼得没处使劲,只能攥着点什么才不至于晕过去。车窗外的山风“呼”地撞在玻璃上,带着片焦叶贴在窗上,叶边的焦痕像道暗红的线,倒和李凯肩上那片浸血的布带,在暮色里叠成了同一个颜色。
坡顶的茅草丛突然“哗啦”炸开道口子。香客像颗被弹弓射出的石子,身体蜷成个紧实的团,草秆的断茬在他军裤上划出细碎的白痕,几缕枯黄的草叶粘在他汗湿的脖颈上,被体温烘得发蔫。他手里的微冲斜贴在腰侧,枪管上还挂着半片焦黑的茅草——是刚才点射时被火舌燎到的,火星子顺着枪管往下滚,“噼啪”落在草叶上,燎出串细小的青烟,焦糊味混着枪油的腥气,顺着山风往坡底飘。
“上车!”这两个字裹着他没喘匀的粗气,像块被嚼碎的石子从喉咙里喷出来。声音撞在越野车的铁皮上,弹回来时带着点空荡,却比任何命令都急。他扑向驾驶座的瞬间,右肩重重撞在车门框上,“咚”的闷响里,军装上别着的备用弹匣“哐当”磕在金属把手上,弹匣边缘的棱角擦过他的肋骨,疼得他龇牙,却没停步。
屁股砸在座椅上时,坐垫里的弹簧发出“吱呀”的哀鸣——这座椅早就塌了半边,海绵从裂缝里鼓出来,沾着层黑灰。香客的军靴在脚垫上蹭了两下,鞋底的碎石子“簌簌”掉进油门踏板的缝里,他反手关车门的动作太急,“砰”的一声震得车窗玻璃嗡嗡响,指腹被生锈的门把手硌出几道红痕。
钥匙串在他掌心晃了晃,最上面那枚铜质哨子还挂着半截红绳——是去年新兵蛋子送的,说吹起来响。他没看钥匙孔,凭着手感把钥匙怼进去,手腕猛地一拧,“咔啦”一声,齿轮像是卡着锈渣在转,引擎先是“嗡”地哼了半声,跟着就没了动静,只有仪表盘的指针颤了颤,像只垂死的飞蛾。
“他娘的!”香客的额头青筋跳了跳,又拧了把钥匙。这次齿轮“咔咔”磨了三下,引擎突然“突突突”地喘起来,像头呛了水的老牛,每声喘息都带着金属摩擦的涩响,排气管喷出股浓黑的烟,裹着股没烧透的汽油味,在暮色里打了个旋。车座下的铁皮跟着震颤,李凯能感觉到那震动顺着座椅传上来,撞得右肩的伤口阵阵发麻。
“走!”香客的脚刚踩下油门,轮胎就“嗤啦”碾过坡底的碎石堆。棱角分明的石子被碾得蹦起来,“噼啪”打在车底盘上,像有人在车下撒了把豆子。车身猛地往前一蹿,惯性带着李凯的上半身往右侧甩去,他的头“咚”地撞在车窗上——那玻璃早被石子崩出几道细痕,此刻被撞得“嗡”地响,冰凉的玻璃碴蹭过他的额角,疼得他眼膜瞬间蒙上层白雾。
白雾里滚过无数金星。李凯的睫毛上沾着的血珠被震得掉下来,砸在衣襟上洇出个小点儿。他能听见香客在吼,不是骂车,是对着对讲机喊什么,声音被引擎的轰鸣撕得断断续续,只隐约辨出“快”“医院”几个字。车窗外的树影成了模糊的黑带,像无数只手在往车上抓,而他的头还抵在车窗上,额角的疼混着肩窝的灼,让那层白雾里,突然清晰地映出香客紧攥方向盘的手——指节白得发亮,虎口处还沾着半块没擦净的血痂,是刚才拖枪时蹭的。
“坐稳了!”香客猛打方向盘,越野车在狭窄的山道上扭出个S形,车后扬起的尘土裹着草屑扑在车窗上,把暮色都染成了昏黄。李凯的视线开始模糊,窗外的树影变成一道道晃动的黑条,像无数只手在往车上抓。他觉得冷,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明明血还是热的,却冻得牙齿打颤,上下牙磕在一起发出“咯咯”的响。
“给他盖点东西!”邓班在副驾驶座上吼。阿江慌忙扯过后座的军大衣,往李凯身上一裹。那大衣上还留着上次野营的篝火味,粗粝的棉布蹭着他的脸颊,像块带着温度的砂纸。李凯把脸往大衣里埋了埋,闻到里面混着的樟脑味,是去年换季时晒过的味道,此刻却让他想起丫头给他缝的棉布垫,也是这股干净的草木香。
越野车突然碾过块大石头,车身猛地腾空又落下,李凯的伤口像被重锤砸了一下,疼得他差点晕过去。血顺着座位往下淌,在脚垫上积成小小的水洼,车一颠就晃出圈红浪。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咚”,撞得耳膜发疼,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隔着层厚厚的水。
“还有多久?”阿江的声音发颤,正拿手电筒照李凯的脸。光束里能看见他睫毛上的血珠,被颠簸震得往下滚,滴在军大衣上洇出个小红点。李凯的嘴唇发白,像涂了层霜,只有嘴角还挂着点暗红,是刚才没咽下去的血沫。
“四十分钟!”香客猛踩油门,发动机发出嘶吼,车窗外的风“呼呼”地灌进来,带着山涧的寒气,吹得李凯的额头冰凉。他的意识像团被风吹散的烟,时而聚拢时而飘散,每次散开时都能看见些奇怪的画面——矿道里的引线、丫头辫梢的红布条、机枪护木上的血痕……最后都变成白杨树的焦叶,在风里打着旋往下落。
“别睡!”邓班探过身,狠狠掐了把李凯的人中。刺痛让他猛地睁眼,看见邓班的脸在昏暗的光里显得格外清楚,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红土,是刚才在坡上蹭的。“医院就在前面!看见没?那灯!”邓班指着窗外,李凯顺着他的手望去,远处的黑暗里果然有片昏黄的光,像泡在水里的月亮,朦朦胧胧的。
车突然拐进条窄路,两侧的树影几乎擦着车窗。香客猛打方向盘,车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嘎”声,李凯的身体往侧边甩去,肩膀的伤口撞在车门把手上,疼得他倒吸口冷气,眼泪都逼了出来。血已经把军大衣和座椅粘在了一起,扯开时的疼让他浑身发抖,却死死咬着牙没出声——他看见香客握着方向盘的手在抖,指关节都泛了白,知道谁都比他更急。
医院的铁门在车灯里慢慢显出身形。那铁栏杆早被岁月啃得斑驳,竖条的钢管上锈迹层层叠叠,红褐的锈皮卷成翘起的鳞片,有些地方锈透了,露出底下的黑铁,像结痂的伤口又裂开道缝。车灯扫过时,锈渣反射出细碎的光,星星点点的,倒像谁把碎玻璃撒在了铁上。栏杆顶端的尖刺磨得发亮,却还透着股冷硬,门轴处缠着半圈铁丝,是去年冬天冻住时临时捆的,此刻被车的震动带得“咯吱”轻响,像位咳嗽的老人。
香客的脚死死踩着油门,引擎嘶吼得像头濒死的兽。越野车的前保险杠离急诊楼的台阶只剩两丈远时,他没踩刹车,反而猛打方向盘,车身“吱呀”一声斜过来,右前轮率先撞上台阶的水泥棱——“哐当!”巨响里裹着金属变形的闷响,保险杠被撞得往里凹了块,碎石子从台阶边缘蹦起来,“噼啪”打在车底盘上,像撒了把硬豆子。
整辆车跟着往前蹿了半尺,李凯的身体在后排猛地一晃,头差点撞上前排座椅。香客顾不上这些,左手拽开车门时,锈住的锁芯发出“嘎啦”的脆响,他直接抬腿,军靴“砰”地踹在门板上,铁皮被踹得往外鼓,门轴处的铁锈簌簌往下掉,混着他裤脚甩落的泥点,溅在急诊楼的白墙上,画出几个歪歪的褐点。
“医生!医生——!”
吼声从他喉咙里炸出来,带着没散尽的硝烟味和垭口的土腥,在寂静的夜里撞出重重回音。急诊楼门口的白炽灯惨白刺眼,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地上像条挣扎的鱼。屋檐下的夜鸟被这吼声惊得扑棱棱飞起,七八只灰扑扑的影子撞在一起,翅膀拍打空气的“呼哧”声里,掉下来半片羽毛,慢悠悠飘在香客的军帽上。
他已经冲过了门廊,军靴踩在水磨石地面上“踏踏”响,裤腿上的泥渍在地上拖出断断续续的痕。急诊大厅的玻璃门被他撞得“哗啦”晃,值班护士刚探出头,就被他拽住了胳膊——香客的手还在抖,指腹上的血痂蹭在护士的白大褂上,画出道暗红的线,“快!枪伤!大出血!”
车引擎盖里的白烟还在冒,丝丝缕缕的,混着机油的焦味往空气里钻。后车门还敞着,李凯的半截军大衣垂在车外,被夜风吹得轻轻晃,衣角沾着的垭口红土,正慢慢落在急诊楼的地砖上,像在跟着香客的脚步,把桃九垭口的痕,一点点带到这满是消毒水味的地方。
急诊室的顶灯“唰”地弹开时,李凯觉得像是有人把整盆融化的雪浇在了脸上。那光不是暖黄的,是淬了冰的白,亮得发脆,水银泻地似的漫过他的睫毛,瞳孔猛地收缩成针尖,眼膜被刺得生疼,像揉进了垭口的沙砾。
穿白大褂的人影围拢过来,脚步踩在水磨石地上“沙沙”响,像一群受惊的白鹭。最前头的医生戴着蓝口罩,露出的眼睛里全是急,白大褂的下摆扫过推床的栏杆,带起股浓得发呛的消毒水味——比矿道里的桐油味更冲,混着淡淡的血腥味,往李凯的鼻腔里钻。他的视线还没聚焦,就觉出一片冰凉贴上胸口,是听诊器的金属圆盘,那冷比垭口的风更甚,顺着皮肉往骨头缝里渗,激得他喉间滚出半声轻颤。
“血压70\/40!准备建立静脉通路!”护士的声音从口罩后挤出来,带着橡胶手套的手指抚过李凯的胳膊,指尖的凉意蹭过他肘弯的血痂,那里的皮肤早就被血泡得发涨,青蓝色的血管在苍白的皮下若隐若现。
剪刀“咔嚓”咬进布料时,李凯才看清自己的衣服。战术背心的帆布早被血浸成暗褐,纤维泡得发胀,剪刀刃刚触到布面,就被里面凝结的血痂硌了下,发出“咯吱”的钝响。布料裂开的瞬间,混着血沫的腥气涌出来,和消毒水味绞在一起,刺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护士的手很稳,剪刀贴着他的肋骨往下走,碎布片簌簌落在推床上,其中一块沾着半片焦杨叶——是刚才贴在他脸颊上的那片,叶边的焦痕还在,此刻被血浸得发暗,像块皱巴巴的红烙铁。
“剪刀。”医生的声音刚落,另一把更尖细的剪刀探过来,要剪开粘在伤口上的绷带。李凯的呼吸突然屏住了——那棉布早就和皮肉长在了一起,剪刀尖刚挑开边角,他就觉出股钻心的疼,比子弹钻进肩膀时更甚,像有人拿冰锥在剜他的骨头。可奇怪的是,他没哼出声,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只有眼角的肌肉在抽搐,滚出一滴泪,混着没擦净的血珠,滑进耳窝。
冰凉的针头擦过肘弯的皮肤时,他几乎没觉出疼。针尖刺破血管的瞬间,一丝极细的寒意顺着血流往上爬,慢悠悠地,像条冻僵的蛇,钻进他发沉的心脏。那寒意漫过心肌时,他忽然想起丫头给伤员缝伤口的棉线——也是这样细,这样凉,可丫头的指尖是暖的,捏着线尾打蝴蝶结时,总说“忍忍就好,长肉时更疼呢”。
“配型!o型血!”护士的喊声撞在墙壁上,弹回来时带着点空荡。李凯的视线开始发飘,白大褂的影子在他眼前晃成一片模糊的白,只有那道冰线似的寒意还在爬,爬过喉咙,爬过锁骨,最后落在右肩的伤口上。那里的血还在涌,被医生按住的掌心捂得发烫,烫得像团火,正和那丝寒意绞在一起,在他渐渐沉下去的意识里,拧成了根挣不断的绳。
他被抬上推床,轮子在瓷砖上“咕噜”地滚,经过走廊时看见墙上的时钟,指针指向凌晨三点。窗外的山风还在号叫,隔着玻璃听着闷闷的,像谁在远处哭。李凯的视线慢慢模糊,最后落在邓班沾满血的手上——那只手正死死攥着他没受伤的左手,掌心的温度烫得像团火,把他从不断下沉的黑暗里,硬生生拽住了一角。
推床的轮子碾过手术室门口的金属门槛,“哐当”一声脆响里裹着橡胶摩擦地面的“咕噜噜”轻响,像根突然绷紧的弦被猛地弹断。那扇厚重的铅门正缓缓合拢,门缝里泄出的惨白灯光在李凯眼前晃了晃,跟着就被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吞了进去——门外的声浪也跟着被吞掉大半,只剩香客的吼声像枚烧红的钉子,狠狠扎进最后道缝隙里。
“一定……要救活他!”
那声音早没了平日的利落,尾音打着颤,像被山风揉皱的铁皮,每道褶皱里都裹着哽咽。香客大概是攥紧了拳头,指节撞在门框上发出“咚”的闷响,吼声里的砂砾感混着没忍住的抽气,碎成一片一片的,像有人把玻璃碴子撒进了风里,扎得李凯的耳鼓又麻又疼。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门缝里香客的影子——背挺得笔直,肩膀却在抖,军帽歪在脑后,露出的额头上还沾着垭口的红土,和此刻淌下来的汗混在一起,糊成道狼狈的痕。
铅门彻底合上时,最后点光也消失了。李凯的眼皮突然重得像坠了铅,睫毛上沾着的血珠早就干了,痂成细小的红粒,硌得眼睑发涩。耳边的仪器“滴滴”声慢慢远了,医生护士的低语也像隔着层水,只有右肩的疼还固执地钻着,却越来越轻,像被什么东西慢慢裹住了。
他好像又回到了桃九垭口。
风卷着片白杨树叶子飘过来,叶边的焦痕还在,灰绿的叶面沾着半粒红土,是从掩体边带过来的。叶子打着旋儿往下落,转得很慢,像片被人呵出的气托着,最后轻轻巧巧地,落在他那挺机枪的护木上。
枪管的冷蓝还在暮色里闪,只是没那么刺眼了。叶背的灰白贴着金属,把那些嵌在膛线里的血星子盖住了大半,连护木上被血浸硬的纹路,都被叶子的边缘轻轻蹭着,像谁在用最软的布,擦去上面的疼。
李凯的呼吸终于匀了。眼皮彻底合上时,他觉得那片叶子很暖,暖得像丫头缝的棉布垫,盖在机枪上,也盖在他发沉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