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弹着破三弦,说“解九爷那会儿脸沉得能滴出水,盯着产房的血布子看了半晌,转头就叫管家把外室的儿子抱进府,把正妻的丫头裹了块蓝布,送了去乡下远亲那儿——谁料那远亲是个贪利的,转头就把孩子丢在了码头”。
她当时蹲在老妇脚边听,手里攥着的糖人化得黏了手,没敢认那“被丢的丫头”就是自己,直到后来翻出娘留下的那半块佩,想起那年在解家后巷,看见管家领着个穿锦缎袄的少年走过,少年揣着油纸包的桂花糕,领口露出来的鸳鸯佩穗子,红得扎眼。
那穗子的料子、佩面的纹路,和她布包里的半截佩,竟是严丝合缝的一对。
此刻门内又飘出半句“九爷今早攥着玉佩喊‘云舒’,咳得痰里都带了血”,她才猛地回神。
“云舒”是娘的小字,当年爹给娘的定情物,就是一整块系着红绳的鸳鸯佩,娘总说“这佩分不得,分了就断了缘分”。
可谢九偏生断了,为了解家的“嫡子”,为了外室生的解连环,把她这个正妻诞下的嫡女,换得像件不值钱的旧物,扔在码头吃冷食、睡桥洞,顶着“野丫头”的名头。
看本该属于自己的锦衣玉食、嫡女身份,全裹在“解连环”三个字里,被解家捧得高高的。
黑丝线又缠上了指尖,她低头扯了扯,线穗子扫过手背,凉得像娘走时盖在她身上的蓝布被。
青石板上的铜狮影子还压着脚背,门缝里的药香混着红木香,竟让她鼻子发酸。
她本该是站在这门里的人,该在红木桌边喝娘亲手炖的冰糖炖梨,该戴着那整块的鸳鸯佩,听爹教她认账本上的“解”字。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攥着半截破玉,站在门外,听着属于自己的人生,被另一个人过了二十多年。
指节终于叩在木门上,没等里头应声,她已抬手推开那道虚掩的缝——吱呀一声,秋凉裹着她的影子,堪堪落在门槛内的金砖上。
砖面光溜得能映出人影,和码头凹凸不平的青石板是两个天地,她踩着粗布黑裙的脚顿了顿,竟觉出几分烫脚的慌。
满室苦药气扑面而来,浓得盖过了红木香,直钻得人喉咙发涩。明黄的帐子挂在紫檀木床架上,被穿堂风掀得晃了晃,露出榻上半靠的人。
解九爷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原本梳得齐整的鬓发散了几缕在额前,枯槁的手攥着块鸳鸯玉佩,红穗子磨得发毛,指腹正反复蹭着佩面的裂痕。
听见动静,他缓缓抬眼,目光落在她脸上时,原本涣散的神思猛地一聚,攥着玉佩的手竟颤了颤,喉间滚出半声模糊的气音:“云舒……?”
这声错认像根针,扎得她眼底发紧。她没应,只从斜挎的黑布包里摸出那个磨白的小布包,指尖捏着布角一抖,半截褪色的红绳系着半块鸳鸯佩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