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已过,大明宫浸没在初春的寒意中,连绵的宫灯在夜风中摇曳,将巡逻金吾卫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白日里万灯照夜的喧嚣早已散尽,唯余一片令人心悸的寂静。然而,帝国权力的核心——紫宸殿内,却是烛火通明,气氛凝重得如同结冰。
唐玄宗李隆基并未身着龙袍,仅披一件玄色暗纹常服,负手立于巨大的海图前。图上,自岭南至辽东的海岸线蜿蜒曲折,无数标注的小岛如同洒落的墨点,而其中一片位于南海区域的岛屿群,被朱笔醒目地圈出,旁边还有一行细密的小字注释:“疑为赤蛇帮巢穴,妖雾核心,毗邻归墟之眼推测位置。”
他身后,站着寥寥数人。宰相姚崇须发皆白,眉头紧锁;兵部尚书李祎身形挺拔,面容刚毅;新任户部侍郎杨慎矜低眉顺眼,手中却紧紧攥着一卷账册;而最引人注目的,则是侍立一旁、面色苍白却眼神锐利的宦官高力士。这几位,是李隆基在如今波谲云诡的朝局中,为数不多尚能信任的核心臣子。
“诸卿,”李隆基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依旧保持着帝王的威严,“南海的急报,以及长安城内的‘异动’,尔等皆已知晓。‘它们从海上来’……这句谶语,恐怕并非空穴来风。”
他缓缓转身,目光如电,扫过众人:“秦昭在南边,算是扎下了一根钉子,牵制住了明面上的妖祟。但朕忧心的,远不止那几个跳梁小丑般的帮派,或是几缕惑人心智的妖雾。那‘深渊之母’、‘归墟之眼’,还有这笼罩南海、连鉴妖瞳术都难以看透的诡异迷雾,其背后隐藏的威胁,恐非寻常刀兵所能应对。”
姚崇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圣虑深远。南海局势诡谲,确需未雨绸缪。然则,若大张旗鼓调派大军,一则恐打草惊蛇,二则……如今府库虽经整顿,然支撑大规模跨海远征,仍力有未逮。且朝中……”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但在场众人都明白他的未尽之言——朝中派系林立,韦后余孽未清,太平公主一系蠢蠢欲动,若调动重兵,难保不会横生枝节。
李隆基微微颔首,他深知姚崇的顾虑。自他登基以来,虽大力整顿,但安史之乱留下的创伤犹在,藩镇割据的隐患未除,中央权威远未恢复到开元盛世的水平。他需要一支力量,既能有效应对南海的未知威胁,又不会过度刺激国内本就脆弱的政治平衡,更不能重蹈“外重内轻”的覆辙。
“姚相所言极是。”李隆基走到御案前,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上一份早已拟好的敕令,“故而,朕意已决,不设常规行军总管,不调边镇节度使。朕要成立的,是一个全新的衙门——‘镇海都护府’!”
“镇海都护府?”李祎眼中精光一闪,他身为兵部尚书,自然关心军事部署的革新。
“不错。”李隆基展开敕令,“此都护府,非常设之制。其职责,专司应对南海妖异、探查归墟之谜、清剿与妖物勾结之海上势力。权限……仅限于海上及沿海特定区域,不得干预内陆州县政务。都护府设大都护一人,副都护二人,下辖舟师、探察、靖安三司。兵员……不从府兵中征调,亦不占用禁军名额。”
杨慎矜适时接口,声音带着算计的精明:“陛下的意思,是募兵?以海商、渔户、熟悉水性的江湖人士为主?如此,可省却大量粮饷转运之耗,亦能避人耳目。”他翻动手中的账册,“近年来,市舶司收入颇丰,若从中划拨专项,或可支撑初期所需。”
李隆基赞许地看了杨慎矜一眼:“杨卿深知朕意。然,此都护府之关键,尚不在于兵员与钱粮。”他的目光转向高力士,“力士。”
高力士连忙躬身:“大家,老奴在。”
“朕要你,从内侍省中,挑选绝对忠诚、且通晓武艺或异术的宦官,组建‘监军司’,随镇海都护府行动。”李隆基的语气不容置疑,“一应重大行动、物资调配、乃至情报传递,皆需监军司副署。都护府所得一切关于妖异、仙踪、乃至前朝秘辛之情报,需通过监军司密道,直呈朕前!”
此言一出,殿内几人神色各异。姚崇和李祎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宦官监军,前朝已有教训,安史之乱后期,宦官权势膨胀,甚至到了“立君弑君废君,有同儿戏”的地步。陛下此举,虽是出于绝对掌控的需要,但无疑是饮鸩止渴。杨慎矜则面无表情,似乎早已料到。
高力士却心中狂喜,表面却愈发恭顺:“老奴遵旨!定当挑选千挑万选,为大家看好这柄利刃!”他深知,这“监军司”之权,意味着内侍省的触角将正式伸向军权,这是自李辅国之后,宦官势力再次崛起的绝佳机会。
李隆基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何尝不知其中风险?但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法。他对朝臣、边将的信任,早已在安史之乱的背叛中消耗殆尽,唯有这些身家性命完全系于皇权的家奴,此刻反而显得更“可靠”一些。他需要一把足够锋利、且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刀,去切开南海的迷雾,至于这把刀未来是否会伤到自己,那是以后才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李尚书,”李隆基看向李祎,“兵部需暗中协助,将库中一批适用于海战的弩机、火器,以‘淘汰旧械’的名义,秘密转运至岭南备倭仓库,移交都护府使用。同时,遴选一批精通水战、背景干净的低阶军官,充任都护府骨干。”
“臣,遵旨!”李祎抱拳领命。
“姚相,”李隆基又对姚崇道,“政事堂需拟一道明发敕令,便说为加强海防,应对日渐猖獗的海寇,特设‘岭南五府经略使’,驻广州,总揽沿海巡防。以此,为‘镇海都护府’遮掩耳目。”
“老臣明白。”姚崇躬身,这已是常规操作。
最后,李隆基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至于这镇海都护府的首任大都护人选……”他停顿了片刻,殿内落针可闻,“朕属意……宋璟。”
“宋璟?”姚崇微微一怔。宋璟乃开元名臣,以刚正不阿着称,但如今年事已高,且一直在中枢任职,并无水战经验。
“宋公刚直,足以震慑牛鬼蛇神。且他无派系之嫌,由他坐镇,朝野不至有太大非议。具体军务,可由副都护打理。”李隆基解释道,但他心中还有一层更深的意思未说:宋璟年老,未必能长久理事,正好便于他日后通过监军司直接操控。这镇海都护府,必须也只能是他李隆基一个人的刀。
“陛下思虑周全。”姚崇不再多言。
“此事,列为绝密。除今日在场之人,不得外传。所有文书往来,皆用密语。镇海都护府之存在,其本身,便是对抗那未知威胁的第一道防线!”李隆基斩钉截铁,为这次密议定下了基调。
窗外的夜色更浓了,紫宸殿的烛火,却将皇帝的野心与算计,映照得格外清晰。这纸悄然拟定的密诏,即将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帝国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激起深远而危险的涟漪。
密议结束,姚崇、李祎、杨慎矜各自怀揣着沉重的心事离去。高力士则留了下来,他知道,皇帝还有更隐秘的交代。
果然,李隆基挥退了所有侍从,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空气中的熏香似乎也变得凝滞起来。
“力士,”李隆基的声音压低了几分,“镇海都护府明面上的架子,由他们去搭。朕还有一事,需你亲自去办。”
“大家但请吩咐,老奴万死不辞。”高力士的心跳加快了几分。
李隆基从御案的暗格中,取出一枚非金非玉、触手冰凉的黑色令牌,令牌上刻着一条环绕玄龟的蟠龙,背面则是一个古篆的“影”字。“你可知‘玄影卫’?”
高力士瞳孔微缩:“老奴……略有耳闻。听闻是高祖皇帝时秘密组建的一支力量,专司侦缉、暗杀、护卫,直属于历代皇帝,不录籍册,不见光日。只是……自神龙年后,似乎已销声匿迹。”
“销声匿迹,不代表不存在。”李隆基将令牌递给高力士,“朕授你‘玄影令’,可调动残留的玄影卫人手。你要做的,是在镇海都护府之外,再织一张网。一张专门针对‘非人’力量的网。”
高力士双手微颤地接过令牌,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冰冷与重量。他明白,这才是皇帝真正的杀手锏。
“秦昭的鉴妖司,终究是摆在明面上的。”李隆基踱步道,“他能捉妖,能破案,但有些事,他做不了,也不该他知道。朕需要一些人,去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比如,监视那些与妖物可能有牵连的世家大族;比如,探查仙界是否还有其他势力插手人间;又比如……若那‘深渊之母’真的存在,有何种方法,能将其彻底封印,甚至……为其所用?”
高力士倒吸一口凉气。陛下不仅要在军事上应对威胁,竟还在图谋利用那恐怖的存在?这其中的风险,简直无法估量。
“当然,此事需极度谨慎,循序渐进。”李隆基看出高力士的惊惧,淡淡道,“当前首要,是协助镇海都护府站稳脚跟,并确保秦昭在南海的行动,不会脱离掌控。朕收到密报,伊本·法立德那个大食人,似乎知道不少关于归墟之眼的秘密……还有,感业寺那个孩子,看紧了,她身上的变数,或许比整个南海还要大。”
“老奴明白。”高力士将令牌小心翼翼收起,“只是……这玄影卫如今还能调动多少人?其首领……”
“玄影卫如今的首领,自称‘影魁’,朕亦未曾见过其真容。你持令而去,他自会与你联系。记住,玄影卫只认令牌不认人,你需有足够的手段,方能驾驭这群孤狼。”李隆基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警告。
“老奴定当谨慎行事,不负大家重托!”高力士深深叩首。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权力感涌上心头,同时也伴随着巨大的危机。玄影卫、镇海都护府、监军司……他已然身处一场巨大风暴的中心。
离开紫宸殿,高力士并未回自己的住处,而是屏退随从,独自一人穿过重重宫禁,来到了一处荒废多年的偏殿。殿内蛛网密布,尘土堆积。他走到一座蒙尘的兽首香炉前,按照某种特定的顺序,轻轻转动了几下。
机括声轻响,香炉后方的一块地砖悄然滑开,露出一个向下的幽深洞口。高力士毫不犹豫,矮身钻了进去。地道阴暗潮湿,只有墙壁上镶嵌的微弱萤石提供照明。他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来到一扇刻画着狰狞鬼面的石门前。
他取出玄影令,按在鬼面额头的凹陷处。石门无声无息地滑向一侧,门后是一间灯火通明的密室。密室内,已有三个身着黑色劲装、面容笼罩在阴影中的人垂手而立。见到高力士手中的令牌,三人齐齐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无声无息,仿佛三道没有生命的影子。
“影魁何在?”高力士尖细的嗓音在密室中回荡。
其中一人抬起头,露出一张毫无特色、仿佛随时可以融入人群的脸,声音沙哑如同金属摩擦:“影魁大人已有吩咐,见令如见主。高翁有何指令,我等万死不辞。”
高力士看着这三道如同鬼魅的身影,心中定了定。皇帝将这力量交给他,便是将一柄双刃剑塞到了他手中。用得好,他可权倾朝野;用不好,必遭反噬。
“第一令,”高力士收敛心神,冷声道,“严密监控平康坊波斯胡寺、西市所有大食商栈,特别是与那个伊本·法立德有过接触之人。我要知道他们每天见了谁,说了什么,哪怕是一只猫狗从他们门前经过,也要记录在案!”
“遵命!”
“第二令,增派一倍人手,将感业寺给咱家围成铁桶。那个叫阿依莎的女孩,她每天吃了几粒米,说了几句梦话,甚至掉了几根头发,都要立刻报知于我!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近,包括……鉴妖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