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永和宫的窗纸透进一丝青灰。清悦坐在案前,手里翻着新刻的出库单模板,边角还带着木雕未磨平的毛刺。安蓉轻步进来,低声说胤禛已在偏厅候了半刻,似有话说。
她放下纸样,起身往偏厅去。胤禛站在书架旁,手里捏着一支笔,没写字,也没翻书,目光落在架子最下一层那本《赋税辑要》上——那是昨日清悦批完后随手放下的。
“这么早?”清悦在圆凳上坐下,“可是昨夜没睡好?”
胤禛转过身,脸上没什么异样,语气也稳:“儿子是来请额娘今日可否准我午后去趟上书房藏书阁。”
“就为这事?”清悦看着他,“你站这儿半天,心里想的可不是这个。”
胤禛顿了下,低头搓了搓拇指上的墨痕,才道:“昨儿讲官散学后,三阿哥邀我去对弈。八阿哥也在,说南苑新修了马场,想拉我一道去骑射。”
清悦没接话,只示意他坐下。
胤禛迟疑着坐了,声音压低了些:“三阿哥落子时说,如今永和宫事事都顺,是因为有人替我撑着。我不知怎么回,只笑了笑。八阿哥倒没多言,临走拍我肩膀,说‘兄弟之间,不必藏话’。”
清悦听罢,起身走到柜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卷旧图轴。她将画卷铺在桌上,用镇纸压住两端。
“认得这些人吗?”她指着画中几位穿团花袍子的小阿哥。
胤禛凑近看,摇头。
“左边那个穿蓝衫的是先帝爷早夭的五阿哥,中间戴玉镯的是孝昭皇后所出的七阿哥,右边牵狗的那个,是当年最受宠的九阿哥。”清悦指尖轻轻划过三人交叠的手,“你看他们笑得多亲热。可不到两年,五阿哥因‘言语悖逆’被送出宫,七阿哥病逝前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九阿哥……你知道他是怎么没的?”
胤禛抬头。
“被人告发私藏兵器,实则是有人在他书房埋了把锈刀。那时他才十一岁。”清悦收起画卷,“他们小时候也说过‘一辈子做兄弟’的话,可一旦风向变了,谁还记得?”
厅内一时安静。外头传来小宫女扫落叶的声音,沙沙地响了一阵又停了。
胤禛低声道:“可若不往来,岂不是更显孤僻?讲官常说‘君子群而不党’,可儿子觉得,如今这‘群’字,反倒最难拿捏。”
清悦点头:“你说得对。不是不能交,是要看清人。有人靠近你,是看你能不能帮他在父皇面前说话;有人拉你同游,是想看你母亲会不会因此承情。这些都不是交情,是算计。”
她站起身,走到门口掀开帘子看了看天色:“你要找的人,不是那些抢着跟你称兄道弟的,而是能在你沉默时不催你、在你犯错时不落井下石的。这种人不会太多,可能一个都没有,但你要等。”
胤禛默然片刻,问:“那儿子当如何处之?”
“不拒,不迎。”清悦回身,“该行礼行礼,该应声应声。但别急着推心置腹。你看一个人,要看他背后没人时怎么待下人,看他在失势者面前是否还能平视。这些比一句‘咱们是一伙的’有用得多。”
她顿了顿:“你记住,交友如择路。走得太快,容易踩空;走得太多岔道,反而迷了方向。你现在要练的不是结交的本事,是辨人的功夫。”
胤禛慢慢点头,眼神沉了下来。
清悦见状,语气缓了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我管得太宽。可你不是普通阿哥,你身后站着整个永和宫。有人看你一眼,心里就在算你能带来什么。这不是你的错,但你得学会防。”
她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条,递过去:“这是昨儿文墨报上来的一条记录——八阿哥府上的太监前日去了内务府右司,打听北库炭薪调度流程。你说,他一个皇子,关心这个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