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定位失败(2 / 2)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副未完成的巨大作品,然后缓缓松开了手。

他手中紧握着的那块用来记录和绘画的、最后一块炭笔,无声地滑落,掉入身前的溪流,瞬间被湍急的水流卷走,漂向了未知的下游。

下游三百里外,一个正在江边晾晒渔网的渔妇,无意间在石滩上拾起了这支被水冲刷得圆润光滑的炭笔。

她愣了愣,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在自家空旷的晒场上,用这支笔,写下了第一行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助农标语。

那支炭笔的墨痕,是他在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一道清晰可辨的痕迹。

自此之后,他的路,再无任何标记,只有风知道他去了哪里,也只有愈发沉重的脚步声,在回应着山谷深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回响。

那愈发沉重的脚步声,终究还是停了。

中越边境,一条无名河谷。

沈昭岐的身躯几乎是凭着最后的意志,才把自己摔进一处避风的山洞。

破碎的喘息像是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味,滚烫的肺叶却无法温暖一丝一毫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

他靠着冰冷的岩壁坐下,目光扫过洞壁。

这里是流浪者的驿站,刻满了历代途经于此的姓名,用各种语言,各种工具,潦草地宣告着自己曾经存在。

刀刻的,石划的,甚至用血写就的字迹层层叠叠,唯独在洞穴最深处,那块最平整的岩石中央,留着一片诡异的空白。

沈昭岐看着那片空白,却没有抬起手。

他不需要再留下任何名字。

他只是缓缓挪过去,将滚烫的额头轻轻抵在那片冰冷的空白岩石上,闭上了眼睛。

洞外风声呼啸,洞内,只有他微弱却绵长的呼吸,与岩石进行着一场无人知晓的共振。

他在这里停留了三日。

三日后的清晨,山洞空了。

那个男人像是从未出现过,洞壁上没有新的刻痕,地上没有留下任何垃圾。

唯一的痕迹,是在那片空白岩石前方的地面上,留下了一圈分布极其均匀的淡淡湿痕,那轮廓,像极了一个人盘坐许久后,身体的温度蒸发了晨露而形成的印记。

半个月后,几个进山采药的当地村民发现了这个山洞。

他们看不懂那些千奇百怪的签名,却对地面上那个历经半月风干依然隐约可见的打坐轮廓,以及岩壁中央那片“独尊”的空白感到了某种莫名的敬畏。

很快,“神仙打坐处”的说法不胫而走。

村民们自发清理了山洞,还在那片空白岩石前设了个简易的祭台。

但他们供奉的不是牌位,也不是神像。

祭台上摆着三样东西:一个透明密封袋,里面装着上百种混合在一起的植物种子;一台屏幕碎裂的老款手机;还有一件洗得发白、腋下磨损的蓝色外套。

这些,都是近几年从全国各地流传开的,所谓“沈昭岐遗物”的复制品。

他们祭拜着一个正在诞生的神只,一个由无数善意与传说聚合而成的符号。

而那个符号的本体,那个真正的沈昭岐,早已倒在百里之外一处无人知晓的山坡上,身体被清晨浓重的白雾温柔地覆盖。

京城,国家数据中心。

林晚死死盯着屏幕,指尖冰凉。

一封刚刚收到的匿名邮件,附件里只有一张没有任何说明的GpS轨迹图。

一条刺目的红线,如同一条蜿蜒的血脉,从中国西南腹地出发,贯穿七个省份,最终的终点,精准地停在了中越边境那条无名河谷的山洞里。

她的呼吸几乎停滞,立刻调出了“共信链”过去数年的所有底层数据。

当她将这条轨迹与全国数万个“共信链”自发节点的生成时间与地点进行比对时,一种足以让任何科学家都为之疯狂的结论浮现在眼前——这条路线,几乎完美地串联起了所有最早期的、最核心的自发公益节点,地理位置误差不超过五十米!

这还不是最诡异的。

系统日志显示出一个更无法理解的模式:每当红线轨迹抵达某个区域后的48小时左右,那个区域的“共信链”能量波动峰值才会出现。

仿佛不是信念吸引了他,而是他的抵达,才点燃了信念。

仿佛有一个人,正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一步一个脚印,为整个庞大的、无形的系统,进行着一场匪夷所思的“物理授信”。

林晚猛地关闭了所有分析界面,胸口剧烈起伏。

她将那张轨迹图用最高精度打印出来,走到数据中心那面巨大的主控墙前,用磁钉将它牢牢按在正中央。

地图下方,她用马克笔只写了一行字:

“有些信号,不需要基站。”

同一周,国家政策听证会。

周执提交了一份让所有与会者都感到困惑的报告。

报告显示,过去一年,全国基层自发的互助事件同比增长超过300%,但各大媒体对于“英雄事迹”的报道量,却断崖式下降了72%。

他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在大屏幕上放出两组对比影像。

一组是十年前某次地震救灾的现场,镜头疯狂追逐着几个扛着红旗、被记者簇拥的“模范人物”,他们的脸上写满激动与坚毅。

另一组是最近一次山洪暴发的救援画面,镜头在泥泞的人群中缓缓扫过,没有焦点,也没有特写。

画面里,只有一双双递出矿泉水的老人的手,一个个抱着邻居家孩子的妇女的背影,一个个在及膝的泥水里默默铲着淤泥的年轻人的侧脸。

“我们曾想打造榜样,”周执的声音平静而有力,“现在,我们终于学会让光落在地上。”

会议结束后,一位老领导叫住他,低声问道:“这份报告的倾向性很明显。那你呢?你作为这一切最早的推动者之一,还算不算那个榜样?”

周执沉默了片刻,望向窗外那片被阳光照耀的绿野,轻声回答:“我不是。我只是第一个看见脚印的人。”

秦念慈主持了《乡土宪章》的最后一次修订会议。

她提出的最终议案,只有一句话:永久关闭“个人贡献登记系统”。

质疑声四起。有人认为这是对奉献者的不公,是对历史的抹除。

秦念慈没有辩驳,她只是播放了一段合成音频。

数千个来自全国各地的普通人,用方言、用普通话,讲述自己做过的一件小小的善事——“俺帮邻居收了麦子”、“我给山里的娃儿寄了本书”、“那天看到有人车坏了,就搭了把手”……这些琐碎的片段被技术无缝拼接,奇异的是,所有人的语调、节奏、乃至中间的停顿,都奇迹般地统一起来,听上去,就如同一个人在低声独白。

“你们听出这是谁的声音吗?”她问。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人,”秦念慈揭晓了答案,“但也是所有人。这是‘回音奖’获奖者语音库的随机组合。”

议案最终全票通过。

新的条款被写入宪章:“所有荣誉归于集体,所有记忆归于土地。”

散会时,秦念慈独自来到国家种质资源库。

她取出了那个当初沈昭岐亲手埋下,又被她辗转取回的混合种子罐,将里面所有的种子,全部倒入了一个新的储存格。

标签上,她只标注了八个字:“未知来源,生命力极强。”

联合国总部,演讲台。

秦知语没有带任何讲稿,只是将一台屏幕碎裂的老旧手机,轻轻放在了麦克风前。

她按下了播放键。

一阵粗粝的电流声后,一个沙哑、疲惫,却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的男人声音,从手机里传了出来,响彻整个议会大厅。

那声音仿佛来自长江深处最险峻的峡谷,带着渔船的颠簸和江风的呼啸:

“今天……”

然后,声音断了。

只有风声,接住了那未尽之言,在寂静的会场里盘旋。

台下的外交官和记者们起初一脸困惑,但渐渐地,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当那阵风声持续了整整一分钟后,不知是谁第一个站了起来,紧接着,雷鸣般的掌声响彻全场。

会后,有记者疯狂追问:“秦女士,那段录音是沈昭岐的遗言吗?他到底想说什么?”

秦知语摇了摇头,脸上是前所未有的释然:“这不是遗言,是日常。他用一生教会了我们一件事:最伟大的宣言,往往是没说完的那一句。”

回国的航班上,她打开私人日记本,翻到最后一页。

她删去了那行写了无数遍的“我想赎罪”,思索良久,重新写下一句:

“我终于学会了,像普通人一样活着。”

边境山区,连降了七天七夜的暴雨。山体被彻底浸透,松动不堪。

凌晨三点,万籁俱寂。

一台被防水布包裹、用铁丝牢牢绑在某棵老树枝桠上的旧手机,屏幕突然亮起。

它像是收到了某个无形的指令,自动开机,前置摄像头对准了下方漆黑一片的山谷。

随即,一声极轻、极压抑的咳嗽,通过手机的麦克风,被即时上传。

就在这一瞬间,仿佛星群被同时点亮,全国数千个常年静默的“共信链”直播间,屏幕同步闪现出一丝微光。

广西,一个盲人合作社的百香果园里,守夜的老农在躺椅上猛然惊醒,侧耳倾听:“刚才……是不是有人咳了一声?”

甘肃,高山牧场里,一个正在给牦牛挤奶的年轻姑娘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疑惑地望向寂静的夜空。

而在京城数据中心,林晚看着服务器负载曲线如同一根被垂直发射的火箭般陡然飙升,瞬间冲破了有史以来的所有峰值,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战栗:

“他又开始了。”

屏幕上,一行从未有过的新数据,正逐字缓缓生成:【信号源定位失败】【传播路径不可追溯】【结论:已融入环境背景值】。

林晚的指尖停在半空,整个数据中心落针可闻。

那个信号,那个持续了数年的、如同心跳般规律的信号,在引发了这场席卷全国的风暴后,彻底消失了。

仿佛是为了回应这场终结,千里之外,连绵的暴雨也奇迹般地停歇,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浓雾,开始笼罩那片寂静的山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