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点火(1 / 2)

那个绑在领头羊角上的简陋设备,在与世隔绝的死寂中,终于发出了一声属于人类文明的回响。

这声音通过数个自发形成的微型基站接力,穿过群山,越过荒漠,最终汇入一片无形的洪流,洪流的尽头,是一个名为“静默履约”的后台系统。

这声微弱的呼吸,证明了即便在现代科技的版图之外,依然有信念在顽强地履行契约。

而此刻,这份契约的缔造者,沈昭岐,正像一截枯死的胡杨,沉默地立在西北戈壁的风沙里。

他面前,是号称投资数十亿的新建生态农场。

一片片新栽的沙棘幼苗,本该是点缀绝境的绿洲之梦,如今却在百年不遇的极端高温下,像被投进炼丹炉的草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焦黄。

空气被毒辣的日头烤得扭曲,每吸一口气,都像是吞下了一把滚烫的沙砾。

项目管理层已经急疯了。

银色的遮阳网如同巨大的天幕,覆盖了整个试种区,高昂的成本让投资方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从以色列引进的智能滴灌系统,正精准地将珍贵的水源滴入每一株幼苗的根部,水滴在接触到龟裂土地的瞬间就蒸发成一缕白烟,带走的不是酷热,而是预算。

“成本已经超了百分之三十!再这样下去,别说盈利,我们连撤场的钱都凑不齐!”会议室里,项目负责人的咆哮穿透了隔音玻璃,带着一丝绝望。

沈昭岐对这一切充耳不闻。

他已经在这里观察了三天。

他的存在,就像这片戈壁上任何一块不起眼的石头,没人注意到这个衣衫褴褛、总是低头咳嗽的男人。

他的目光,也从未停留在那些被精心呵护的沙棘苗上。

他在看骆驼刺。

那些土生土长的、毫不起眼的、浑身是刺的植物,在同样的地狱烈日下,却绿得嚣张,绿得肆无忌惮。

它们的根,像贪婪的巨蟒,能钻入地下几十米深,去寻找那被地表酷热封印住的、最后的一丝湿润。

第三天,当最后一抹残阳被地平线吞噬,整个戈壁被深蓝色的夜幕笼罩时,沈昭岐动了。

他像一头习惯了夜行的孤狼,悄无声息地绕到农场围栏最偏僻的角落,用一把从废品站捡来的铁钳,熟练地撬开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缺口。

他没有走向那些金贵的沙棘苗,而是在种植区最边缘、最不受重视的地带停了下来。

他用一把工兵铲,不紧不慢地挖了几个脸盆大小的浅坑。

坑不深,堪堪没过脚踝。

然后,他从随身的破旧背包里掏出几片废弃的麻袋布,平整地铺在坑底。

做完这一切,他便转身离去,重新融入无边的夜色,只留下那几个毫不起眼的浅坑,静静地等待着戈壁午夜那骤降的温差。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刺破黑暗,一群赶着羊群的牧童百无聊赖地路过这片区域。

一个眼尖的孩子最先发现了异常,他循着地面上一丝不自然的湿痕,好奇地跑了过去。

“水!这里有水!”

孩子的惊呼声引来了同伴。

他们围在那几个浅坑边,只见铺在坑底的麻袋布湿漉漉的,坑壁上还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一个胆大的孩子用手指蘸了一点,放进嘴里,随即兴奋地大叫:“是真的水!是甜的!”

这是戈壁的恩赐——夜间的露水,被这些简陋的“井”收集了起来。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附近的村落。

大人们起初不信,可当他们亲眼看到那些“露水井”时,眼神里迸发出的光芒,比利剑还要锋利。

他们不需要复杂的科学解释,千百年来与这片土地共生的经验告诉他们,这个法子,能行!

“这是‘咳嗽大叔’做的!”一个牧童忽然想起,前几天曾看到一个陌生男人在这附近徘徊,时不时还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没人去追寻“咳嗽大叔”的下落。

村民们自发地行动起来,他们找来家里所有能用的旧布料、塑料布,甚至剥下干枯的梭梭草皮,在沙棘地的边缘挖出了更多的浅坑。

没有统一规划,没有技术指导,全凭着一股求生的本能和世代相传的默契。

一个,十个,一百个……

半个月内,三百多个形态各异、大小不一的微型集水点,如同一张巨大的毛细血管网,悄然铺开。

每天清晨,村民们便提着水桶,将这些凝结的“天降甘霖”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再精准地浇灌在那些奄奄一息的沙棘苗根部。

奇迹发生了。

沙棘苗的成活率,从岌岌可危的30%,一路飙升到了惊人的82%!

项目负责人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机惊得目瞪口呆。

他立刻组织技术团队进行分析,得出的结论让他欣喜若狂。

这套“土法子”利用温差冷凝原理,以极低的成本实现了高效的水分收集,其内在逻辑完全可以申请一项名为“被动式微气候智能水循环系统”的高科技专利。

这不仅能救活项目,更能让他名利双收!

然而,当他兴冲冲地带着专利申请协议找到村民代表时,却遭到了断然拒绝。

“不行!”为首的老村长,一个皮肤像核桃般干瘪的老人,语气却像石头一样坚定,“这是‘咳嗽大叔’教给戈壁滩的活命法子,是公家的,不能拿去卖钱。”

“什么‘咳嗽大叔’?这是科学!是智慧产权!”负责人急得满头大汗。

“我们不懂什么产权,只晓得做人不能忘本。这法子救了苗,也救了我们的饭碗,我们不能把它变成你一个人的功劳。”

争论声在空旷的戈壁上传出很远。

不远处的沙丘后面,沈昭岐将最后一口干馕咽下,听着他们的对话,嘴角泛起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磨损严重的笔记本,撕下一页纸,用一小截炭笔,迅速而精准地画出了“露水井”的完整结构图,旁边还标注了不同地质、不同风向下的改良方案。

画完,他吹了吹纸上的炭灰,叠好。

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狗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用头蹭着他的裤腿。

沈昭岐挠了挠它的下巴,顺手将纸片塞进了它脖子上那个破旧的项圈夹层里。

“去吧,”他轻声说,“把种子带到更远的地方去。”

流浪狗仿佛听懂了,摇着尾巴,朝着村落的方向跑去。

沈昭岐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土,抬头望向西南方。

风中,似乎带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辛香,那是一种属于丰饶土地的、辛辣而霸道的味道,与这片戈壁的枯寂格格不入。

他眯起眼睛,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某个山坳里,一口沸腾的铁锅,以及缭绕在锅口上方的、属于花椒的烈香。

那里的火,也该烧得更旺了。

老槐树枝叶沙沙作响时,沈昭岐正踩着满地碎金般的光斑往树下走。

铁锅还架在老石灶上,蒸汽裹着花椒的辛香钻进鼻腔,和十五年前他第一次蹲在这里教村民炒椒油时的味道,竟分毫不差。

几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正围着穿冲锋衣的游客比划,童声脆得像山涧落石:“神仙爷爷会用草绳编星星,挂在花椒枝上就不落果!”“才不是!我奶奶说他在锅底画符咒,焦印子能镇住虫灾!”游客举着手机笑问:“那神仙爷爷长啥样?”孩子们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异口同声:“他呀,像风!”

沈昭岐喉结动了动,目光扫过围观村民胸前——每枚铜制纪念徽章上,都拓着锅底那道月牙形焦痕。

这是三年前他教村会计用红胶泥拓模时随口说的“留个念想”,没想到竟成了村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