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说话,只是转身走入室内,开始默默收拾他那寥寥无几的行装。
同时,他对如同影子般侍立一旁的老兵低声道。
“传信给孙二狗、老蔫巴他们,我们要走了。”
老兵浑浊的独眼看了他一眼,无声地点点头,悄然后退,融入渐深的暮色里。
接下来的两日,长安庞大的官僚机器中,就职,按部就班地履行着程序。
吏部的公廨里充斥着纸张和墨汁的味道。
胥吏们的面孔像是模子里刻出来的,麻木而略带倨傲。
查验身份,核对文书,在一式三份的簿册上按下红彤彤的官印。
“河西节度监军使院副使。”
宣告着他新的身份与使命。
兵部的流程稍显不同。
武官的衙门里,隐约弥漫着一股金戈气息。
领取的鱼符,上面刻着繁复的纹样和编码,是身份和权限的凭证。
那身官袍穿在身上,宽大而陌生,与他惯穿的戎装格格不入。
最后,是一面样式简洁,上面刻着特殊的云纹和编号,这就是那所谓的“直奏之权”。
一把可能打开通天之路,也可能招来杀身之祸的双刃剑。
递交令牌的兵部员外郎,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有探究,有敬畏。
他能感受到周遭的目光。
有人因他攀附杨氏而鄙夷,嘴角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有人因他得罪李林甫而避之唯恐不及,交谈时眼神闪烁。
也有低阶的武官,在交接文书时飞快地抬眼看他,目光里闪烁着听闻过石堡城血战后的惊悸与崇拜。
李骁对这一切视若无睹,面容沉静如水。
紫宸殿外的汉白玉广场开阔得能容纳千军万马,此刻却空旷得令人心头发紧。
李骁身着那身不甚合体的青色官袍,按制等候谢恩。
高大的殿宇投下巨大的阴影,鎏金屋顶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
披甲持戟的侍卫如同雕塑,目光冷硬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
帝国的权力核心就在这里,无声地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他没有等到皇帝的亲自召见,一名高阶宦官代表陛下接受了他的叩谢,用一套流畅而毫无温度的官样文章勉励他“恪尽职守,忠君报国”。
李骁依礼行事,叩拜,起身,后退,每一个动作都标准得像尺子量过,毫无错漏,也毫无生气。
午后,虢国夫人府邸的喧嚣与奢华,与宫廷的肃穆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杨玉瑶的“饯行”宴设在一处暖阁内,四处摆着盛放的牡丹,香炉里燃着价值千金的异域香料。
金杯玉盏,珍馐罗列,极尽巧思。
杨玉瑶今日打扮得格外明艳,眉眼间却带着一丝审度和掌控一切的自信。
她屏退了左右,暖阁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丝竹乐声隐隐从远处传来,更衬得此间寂静。
“李校尉此番西去,可是龙归大海了。”
杨玉瑶执起金壶,亲自为他斟了一杯酒,酒液琥珀般莹润。
“河西苦寒,却也广阔,王忠嗣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可不是萧炅那种蠢货,国忠希望你做什么,你心里要有数。”
她身体微微前倾,带着香风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我要你做的事,更简单些,活着,站稳,然后让我再次见到你。”
李擎起酒杯,目光低垂,看着杯中晃动的光影。
“下官谨记夫人教诲,为国尽忠,为陛下分忧,是为臣本分。”
“好一个本分。”
杨玉瑶轻笑一声,笑声清脆,却无多少暖意。
“河西那地方,光靠本分可活不好。”
她放下酒杯,从袖中滑出一个锦绣口袋,推到李骁面前。
“长安的金银,在那里更好使,拿着,打点该打点的人,收买该收买的心,记住,你能去,是因为长安有人让你去。”
“你能活着,站稳,将来也少不了长安的支撑。”
她的指尖若有若无地划过李骁放在案上的手背,带着一丝挑逗。
“我和贵妃姐姐,都等着看你能在河西搅出多大的风云,盼你,早日建功,莫要让我们失望。”
李骁看着那袋金子,它的重量和意义都清晰无比。
他伸出手,将锦囊纳入怀中,动作平稳。
“谢夫人赏,下官,定当尽力。”
“不是尽力,是必须。”
杨玉瑶纠正道,眼神锐利如刀。
“去吧,长安,永远在这里。”
走出虢国夫人府,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怀中的金袋在怀中坠着。
李骁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依旧弥漫着长安特有的繁华与慵懒的气息。
但他知道,该离开了。
傍晚时分,长安城西的金光门外,朔风渐起,卷起地上的残雪和尘土。
气氛与城内的软红香土截然不同,苍凉而肃杀。
人马已集结完毕。
孙二狗的腰杆挺得笔直,目光凶狠地扫视着四周。
老蔫巴默默检查着马鞍和驮马的绳索,动作一如既往的沉稳。
独眼老兵裹在一件皮袄里,牵着他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马,像是融入了背景的阴影。
其他人也都沉默着,整理装备,安抚马匹。
没有人交谈,一种无声的默契在寒风中流淌。
他们离开的不是家园,而是一个巨大的是非窝,前方等待的虽是未知的艰险,却也有着边关熟悉的血与铁的味道。
李骁已换回了一身半旧的青色劲装,外罩御寒的深色披风。
那身官袍被他仔细收在了行囊最底层。
粗布包裹的“斩机”刀稳稳地悬在腰间,熟悉的重量让他感到一丝安心。
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巍峨的长安城。
夕阳正将它的剪影涂抹得一片昏黄,宏伟,壮丽,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吞噬了无数野心与生命。
他曾在这里短暂地触摸过荣耀,更多地品尝了屈辱,经历了最肮脏的阴谋和最无奈的软禁。
没有丝毫留恋,也没有豪言壮语。他简单地一挥手,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清晰地下达了命令。
“出发。”
马蹄踏在冻硬的官道上,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声响。
车轮碾过,留下深深浅浅的辙印。
队伍沉默地向西而行,将长安城巨大的阴影和璀璨的灯火一点点抛在身后。
风更冷了,吹在脸上像小刀子刮过。
李骁控着马,走在队伍最前。
他的心境如同这暮色中的荒野,复杂而空旷。
有脱离牢笼的释然,有对前路叵测的警惕,有对凉州往事的回忆,更有一种压抑许久,待喷薄的力量在胸中涌动。
河西,王忠嗣,吐蕃,凉州王夫人………
那才是他的战场,是他能握紧刀柄,用血与火杀出一条生路的地方。
队伍在十里长亭短暂停歇。
天色几乎完全黑透,只有几盏气死风灯发出昏黄的光晕。
老兵默默递过一个皮囊,李骁接过来,拔开塞子,灌了一口。
酒如同火焰般滚过喉咙,驱散着刺骨的寒意,也点燃了胸中那股冰冷的火焰。
孙二狗凑了过来,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旅帅,咱们这次去,是明着跟王帅………”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意思明显。
王忠嗣在边军中的威望,如同山岳。
李骁望着前方漆黑一片,仿佛没有尽头的官道,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们是朝廷派去的官,是陛下的眼睛,该看的看,该查的查,该守的规矩要守。”
他顿了顿,夜色掩盖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
“至于具体怎么做,到了地头,看清楚再说,记住,我们这次去,不只是当眼睛,更是要活下去,要扎下根,要活得比在长安更好。”
他不再多言,将皮囊扔回给老兵,翻身上马。
休整完毕的队伍再次启程,如同一支黑色的箭矢,坚定地射入茫茫的夜色与呼啸的北风之中。
身后的长安已彻底消失在视野里,唯有前方未知的黑暗与风雪,以及黑暗中潜藏的机遇与杀机。
马蹄声碎,一路向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