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祖宗与上帝(2 / 2)

“相信可以放在心里,不一定非要受洗。”林弘仲拍拍侄儿的肩,“记住,在中国,做人比做信徒更重要。你若真有心,不如跟我学习番学,将来或许能找到一条让两种文化共存的路。”

这时,外面传来嘈杂声。林家族人追来了,为首的林守义带着几个家丁,气势汹汹。

“孽障!还不滚出来!”老人在教堂门外怒吼,却不敢擅入这番教圣地——既出于敬畏,也怕惹上官非。

佩雷斯神父欲上前理论,被林弘仲阻止:“神父,这是我们家族内部事,请让我们自己解决。”

他整了整衣冠,拉着文轩走出教堂。面对怒不可遏的族人,他忽然跪了下来:

“叔父,各位长辈,弘仲教侄无方,甘受责罚。但请念在文轩年少无知,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

这出乎意料的举动让众人一愣。林守义冷笑:“改过?除非那孽障当场发誓永不信番教,并去妈祖庙磕头谢罪!”

文轩闻言又要反驳,被林弘仲暗中拉住。

“叔父,文轩可以不去番教堂,但去妈祖庙谢罪恐有不妥——岂不坐实了他曾信番教?不如这样,”林弘仲话锋一转,“让他闭门读书三个月,研习《孝经》《家礼》,以示悔过。”

族老们交换眼神,觉得这主意不错——既保全家族颜面,又给了台阶下。

林守义沉吟片刻,终于点头:“就依你所言。但这三个月内,不得踏出林园一步,你需亲自监督!”

危机暂解。回去的路上,文轩闷闷不乐:“叔父为何阻拦我?我是真心信主...”

林弘仲叹道:“文轩,你可知第一个受洗的中国人阿明如今处境如何?家族不容,邻里讥笑,只能靠给番人做工维生。你想过那样的生活吗?”

见少年不语,他继续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嘉靖二十一年,有个书生因信番教被逐出家族,流落街头,最后投海自尽。发现他尸体时,手中还攥着十字架和家书——是写给母亲的悔过信。”

文轩震惊:“真...真的?”

“真假不重要,”林弘仲目光深远,“重要的是,在这片土地上,新信仰的代价往往是众叛亲离。我不反对你追求真道,但希望你想清楚代价。”

回到林园,林弘仲安排文轩住进书房,果然亲自监督。但他给的“功课”出乎意料:不仅有《孝经》,还有利玛窦神父写的《天主实义》;不仅要学儒家礼仪,还要研究中西文化异同。

一天深夜,文轩忍不住问:“叔父,您到底赞成还是反对我信天主?”

林弘仲放下手中的书,笑了笑:“我赞成你思考,反对你盲从;赞成你求真,反对你偏激。在中国,最好的路往往是中间道路——既不忘祖宗之根本,也吸收外来之精华。”

他指着窗外:“你看那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我们要做的是根扎中华泥土,却能吸收各方雨露。这才是真正的智慧。”

三个月后,文轩“悔过”期满。他不再提受洗之事,但常与传教士讨论学术;按时祭祖,但会用天主教的方式为祖先祈祷。家族见其“回归正途”,也不再深究。

只有林弘仲知道,侄儿书房枕头下藏着一本《圣经》中译本;也只有佩雷斯神父知道,文轩常偷偷来教堂帮忙整理书籍。

一天,文轩问叔父:“若有一天,大明准许百姓信番教,您会受洗吗?”

林弘仲望着庭院中盛开的莲花,良久才道:“或许到那时,就不需要受洗这种形式了。真正的信仰,是心与心的相通,不是形式上的归属。”

他拍拍侄儿的肩:“记住,我们的使命不是在中西之间选边站,而是搭建沟通的桥梁。这比单纯做个信徒更难,但也更有意义。”

文轩若有所思。他想起教堂的十字架和祠堂的牌位,忽然觉得二者并非水火不容——都是人类对超越性的追求,只是形式不同。

那天晚上,他在日记中写道:“叔父说得对,在中国,做人比做信徒更重要。但做好人本身,不就是上帝的旨意吗?”

月光如水,洒在祠堂的匾额上——“慎终追远”;也洒在教堂的十字架上——“以马内利”。在这片月光下,两种文明正在寻找共存的可能。

林弘仲站在廊下,望着两处光影,轻声自语:“祖宗与上帝,真的不能共存吗?或许需要一代人的智慧,来解答这个问题。”

潮声阵阵,仿佛在回应这个时代的文化困境。而答案,正在这暗潮中慢慢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