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誉立于殿宇飞檐之上。
风雪依旧,却仿佛因他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语,而凝滞了瞬息。
无崖子。
这个名字,对于场中的童姥与李秋水而言,重逾千钧。
牵扯了她们大半生的爱恨情仇,是刻入骨髓的执念,亦是无法愈合的伤疤。
此刻,骤然听闻其死讯,所带来的冲击,远比任何凌厉的杀招,都更撼动心神。
李秋水覆面的白纱剧烈地波动了一下。
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眸之中,先前那份慵懒与戏谑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翻江倒海般的剧烈情绪。
震惊,痛楚,茫然,甚至……一丝被时光掩埋了太久、骤然撕裂开来的空洞。
她周身上下那渊深似海、变幻无方的气息,也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紊乱。
仿佛平静了数十年的湖面,被投入了一块巨石。
“他……他是如何……去的?”
她的声音,失去了那份惯有的磁性慵懒,带着一丝极力压制,却依旧泄露出来的沙哑与颤抖。
童姥也死死地盯着段誉,血红色的眼眸中疯狂稍褪,涌动着极其复杂的暗流。
有震惊,有追忆,有物是人非的苍凉,更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兔死狐悲般的黯然。
那个曾经让她们姐妹反目、争斗一生的男人,终究……还是先她们而去了。
岁月无情,莫过于此。
场中那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死斗气氛,竟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悄然缓和了数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段誉身上,等待着他的答案。
段誉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冷笑。
果然。
情之一字,便是这等绝顶人物,也难逃其困。
他脸上那抹沉痛与惋惜之色愈发真切,声音带着一丝追思,缓缓开口。
“师尊他老人家……是寿元耗尽,安然坐化的。”
他并未提及丁春秋之事,此刻,模糊的真相比具体的细节更能引发遐想与痛楚。
“临终之前,师尊将毕生功力传于晚辈,并命晚辈执掌逍遥派门户,重整旗鼓,光大师门。”
他话语平静,却再次抛出了一个重磅消息。
执掌逍遥派门户!
这意味着,他段誉,如今已是逍遥派名正言顺的掌门人!
论及辈分,他与童姥、李秋水乃是同辈。
论及身份,他更是凌驾于她们之上!
李秋水与童姥的瞳孔,再次骤然收缩!
看向段誉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更深沉的审视与忌惮!
无崖子不仅收了他为徒,还将掌门之位传给了他?
甚至……将毕生功力也灌顶给了他?
难怪……难怪此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深不可测的修为!
原来根源在此!
童姥心中更是翻腾不休。
她终于明白,为何段誉对逍遥派武学,尤其是对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的缺陷,了解得如此深刻,甚至能助她修复根基!
原来他得了无崖子的全部真传!
李秋水沉默了片刻。
周身那紊乱的气息渐渐平复下来,但那双眸子,却变得如同万载寒潭,深不见底,冰冷刺骨。
她缓缓抬起手,轻轻抚过自己覆面的白纱。
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意味。
“他……临去之前,可曾……留下什么话?”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之前更加冰冷,仿佛能将周遭的风雪都冻结。
段誉心中微动。
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无崖子的“遗言”,将是一把能够左右局势的利刃。
他沉吟了片刻,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童姥,又落回李秋水身上,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复杂与……怜悯?
“师尊临终前,神智清明,曾对晚辈提及二位师叔。”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
“师尊言道……他对童姥师姐,多有亏欠,望师姐能放下执念,保重自身。”
这话语,听在童姥耳中,让她娇躯猛地一颤!
血红色的眼眸中,疯狂之色再次褪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巨大酸楚与难以言喻的委屈。
他……他终究是记得我的……
他对我……有亏欠……
数十年的怨恨与不甘,仿佛在这一句话面前,都有了宣泄的出口。
李秋水覆面白纱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冰冷的讥诮。
“那……对我呢?”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段誉却能感觉到,那平静之下,汹涌的暗流。
段誉迎着她的目光,坦然道。
“师尊对李师叔……只说了四个字。”
“哪四个字?”
李秋水追问,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秋水……抱歉。”
段誉缓缓吐出这四个字,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李秋水的心头!
抱歉?
只是……抱歉?!
数十年的等待,数十年的纠缠,数十年的爱恨……换来的,竟然只是这轻飘飘的……抱歉?!
轰!
一股比之前更加恐怖、更加阴寒、充满了毁灭气息的杀意,如同实质般,从李秋水身上轰然爆发!
她周身的白色衣裙无风狂舞,覆面的白纱猎猎作响!
脚下的冰层,以她为中心,瞬间蔓延开无数道蛛网般的裂痕!
“抱——歉——?”
她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嘶哑,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谬与……滔天的怒火!
“他竟敢……只是……抱歉?!”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勾魂摄魄的眼眸,此刻已然彻底被疯狂的恨意与暴戾所充斥!
“无崖子!你这个懦夫!负心汉!你对不起我!你对不起我!!”
她仰天尖啸,声音凄厉,如同杜鹃啼血,蕴含着无尽的怨毒与悲愤!
数十年的执念,在这一刻,彻底化为了最炽烈的仇恨!
而这份无处宣泄的仇恨,自然而然地,转移到了……传达这个消息的段誉身上!
以及,那个同样被无崖子“惦记”着的师姐身上!
“好!好一个抱歉!”
李秋水猛地止住尖啸,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先狠狠刺向段誉,随即又转向一旁神色复杂的童姥。
“师姐,你听到了吗?那个男人,他到死,心里都还惦记着你呢!”
她的语气,充满了恶毒的嘲讽与挑拨。
“他对你,是亏欠!对我,却只有一句轻飘飘的抱歉!哈哈哈哈!真是可笑!可笑至极!”
童姥闻言,脸色也是变幻不定。
无崖子对她的“亏欠”,固然让她心中酸楚复杂,但李秋水此刻那彻底的疯狂与恨意,更是让她感到了强烈的危机。
她知道,这个贱人,已经彻底疯了!
段誉看着李秋水那状若疯魔的模样,心中冷静地分析着。
仇恨的火焰已经被他成功点燃,并且巧妙地引向了童姥。
但这还不够。
火势还不够旺。
他需要再添一把柴。
“李师叔,请节哀。”
段誉适时地开口,语气带着一丝劝慰,却又仿佛无意地提及。
“师尊他……或许亦有他的苦衷。晚辈在整理师尊遗物时,曾发现一封未曾寄出的信笺,其上墨迹陈旧,似乎是多年前所书,收信人……正是师叔您。”
他这话,如同在沸腾的油锅中滴入了一滴水。
李秋水那疯狂的气息猛地一滞!
目光如同利剑般射向段誉!
“信?什么信?!在哪里?!”
她的声音带着急迫,甚至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卑微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