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处默每次检查,都会面无表情地抓起那团“抽象艺术杰作”,直接扔到帐外的泥水地里:“这就是你们叠的?今晚就拿这个盖!什么时候叠出能割手的棱角,什么时候领新的!”
饭堂争抢风云。
军营吃饭,讲究风卷残云。往往是这哥俩刚捧着碗,小心翼翼地扒拉进第一口饭,咀嚼的动作还没完成,周围已经响起一片碗筷碰撞的结束声。
“收餐!”军令如山倒。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饭菜被无情收走,只能捂着咕咕作响的肚子,眼巴巴地期盼着遥远的下顿饭。
短短数日,原本还带着几分乡下少年跳脱灵气的杜家兄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凋零”。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眼神里充满了对哨声的条件反射性恐惧,饭量却变得惊人(因为永远处于半饥饿状态),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散架。每晚躺在硬得硌人的通铺上,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尖叫着酸痛,听着周遭老兵们节奏各异的震天呼噜,兄弟俩恨不得抱头痛哭(只敢偷偷抹眼泪)。
“哥……我想回家……我想念远哥儿家里那暖和的炕头了……”杜子鄂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声啜泣。
“嘘……别嚷嚷……让程阎王听见……又得十圈……”杜子腾气若游丝地回应,“熬吧……远哥说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等咱练成绝世武功,就能……就能……”(他对训练目的的误解,已经朝着武侠话本的方向一路狂奔)。
尽管过程惨不忍睹,但在钢铁纪律的反复捶打和周围那些看似粗暴、实则时常暗中分他们一口吃食、教他们技巧的老兵们的“锤炼”下,这两块不成形的顽铁,的确正被战火和军规重塑着形态。至少,如今听到哨声他们能像触电一样跳起来,左右也大概能分得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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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杜家村及其山谷沉浸于热火朝天的建设与希望之际,外界,一股冰冷的暗流已开始悄然涌动。
曲辕犁带来的好处是无法掩盖的。尽管杜家村对外销售时尽可能保持低调,但这件划时代的农具还是以惊人的速度在京兆府周边的州县流传开来。其轻便、高效、省人省畜的颠覆性优势,让每一个使用过的农人都赞不绝口,称之为“神犁”。
然而,技术的革新,必然伴随着利益的重新分配。这辆小小的曲辕犁,深深地触动了某些盘根错节、势力庞大的集团的核心利益。
长安城,一些门庭森严的深宅大院之内,气氛悄然变得凝重。
“查清楚了吗?那所谓的‘杜氏犁’,根源究竟在何处?”一位身着暗纹锦袍、面容清癯、气度威严的老者荥阳郑氏沉声问道,声音在空旷的厅堂中回荡。他是家族在长安的主事人之一。
下首一位身着青衫、精明干练的管事躬身回答:“回家主,多方探查,源头皆指向京兆府郊外一个以往籍籍无名的小村落,名曰杜家村。但蹊跷之处在于,那村子如今戒备森严,犹如铁桶。我们派去的人,稍一靠近,便有不明身份的暗哨出面拦阻,根本无法深入探查,更遑论接触核心匠人。”
“杜家村?”老者眉头紧锁,指尖轻轻敲打着紫檀木的椅扶手,“从未听闻此地有何机械巧匠传承。此犁设计精妙,构思奇巧,绝非寻常乡野匠户所能企及。其背后定有高人!继续加派人手,动用一切关系,务必查清背后之人是谁,或将这制犁的技术,完整地带回来!”
另一位负责家族田庄事务的管事面露忧色,补充道:“家主,此犁若任其推广,恐对我族根基大有撼动啊……”
老者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哼,这是自然。我等世家大族,历数朝而不倒,凭的便是对知识典籍、工艺技术、土地田亩与丁口人力的掌控。这曲辕犁,一则可令小户之家亦能精耕细作,减弱其对大户田庄的依附;二则极大节省人力畜力,朝廷所能调用的游离民力增多,不再被牢牢束缚于田地之上,于我等掌控不利;其三,也是最直接的,我等于农具制造、耕牛租售上的巨额利润将大幅削减!此物,绝不能放任自流!要么,将技术与工匠牢牢掌控在我等手中;要么……就让它彻底消失!”
几乎相同的对话,同时在太原王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等顶尖门阀的密室里进行着。这些扎根于帝国肌体深处、能量庞大的古老世家,如同沉睡的巨兽,第一次被这来自乡野的“杜氏犁”从漫长的时光中惊醒。他们开始悄然摆动着触须,编织起无形的巨网,试图探查、控制、收购,乃至在最坏的情况下,扼杀这足以动摇他们千年根基的新生事物。
一场源于农业技术革新,与旧有利益格局之间的无形风暴,已然在歌舞升平的表象之下,悄然酝酿。而处于风暴眼最中心的杜家村,对此仍一无所知,依旧沐浴在辛勤劳作和充满希望的喜悦之中。只有那些奉命潜伏在周边山林、目光如炬、警惕地注视着每一丝风吹草动的百骑司精锐们,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弥漫在空气中、越来越浓重的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