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真宗大中祥符四年(1011年)冬,幽州城(契丹改称“南京析津府”)的寒风卷着沙尘,像无数把小刀子,刮在行人的脸上。街道两侧的房屋一半是契丹风格的穹顶毡房,一半是中原样式的砖瓦民居,却都透着一股破败——砖瓦房的门窗多有破损,毡房的边角被风吹得发黑,偶尔能看到身着契丹服饰的士兵骑着马疾驰而过,马蹄踏在结冰的路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年过九旬的赵烈,裹着厚厚的狐裘,在孙子赵仲的搀扶下,混在赶集的人群中,手里攥着一卷泛黄的《五代燕云考》手稿,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痛惜。
“祖父,您慢些走,这路滑。”赵仲小心翼翼地扶着赵烈,目光警惕地盯着不远处巡逻的契丹士兵。他们此次乔装成江南商人,以“贩卖丝绸”为名潜入幽州,只为亲眼看看这片被契丹统治近七十年的土地,看看那些被遗忘的汉民过得如何。
赵烈点点头,目光落在街角一个摆摊的老农身上。那老农穿着打满补丁的短褐,头发花白,手里拿着几串晒干的野果,却无人问津。寒风中,他不停地搓着冻得发紫的手,嘴里念叨着“大宋……啥时候来啊”,声音微弱却执着。
“老丈,这野果怎么卖?”赵烈走上前,用带着洛阳口音的汉话问道。
老农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又很快黯淡下去:“客官是南边来的?这野果不要钱,您要是不嫌弃,拿些去吃。俺这是给俺那被抓去当兵的儿子留的,可他……怕是再也吃不上了。”
“您儿子被抓去当兵了?”赵烈心里一紧,在老农身边的石墩上坐下,“能跟老夫说说吗?”
老农叹了口气,打开了话匣子:“俺叫王阿公,是这幽州城郊的农户。去年契丹要打党项,挨家挨户抓壮丁,俺儿子才十六岁,就被他们拉走了,至今没个消息。契丹的官还说,俺们汉民是‘贱户’,每家每年要交五石粮、两匹布,交不上就拿人抵债。俺家的田被契丹贵族占了,只能靠采野果、挖野菜过活,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赵烈想起后晋天福三年(940年),他第一次来幽州时的场景——那时契丹刚接手燕云,虽也征税,却还允许汉民保留土地;如今七十年过去,汉民竟沦为“贱户”,连基本的生存都成了问题。他从怀里掏出两贯铜钱,塞给王阿公:“老丈,这点钱您拿着,买点粮食过冬。”
王阿公不肯收,摇着头说:“客官的好意俺心领了,可这钱俺不能要。契丹的官见了钱,定会抢去,还会说俺私通南边,要杀俺的头!去年城西有个书生,就因为给南边来的商人指了路,被契丹兵活活打死了!”
赵仲在一旁听得眼眶发红,忍不住问:“契丹人就这么欺负你们,你们就不反抗吗?”
“反抗?咋没反抗过!”王阿公声音突然提高,又赶紧压低,“前几年雍熙北伐时,俺们都以为大宋要来了,好多人偷偷给宋军送粮食、带路,可宋军在岐沟关大败,契丹人就报复俺们,杀了好多汉民,还把反抗的人的家属都贬为‘奴隶户’,一辈子给契丹贵族干活,连后代都不能赎身!”
赵烈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他想起雍熙北伐时,儿子赵勇在西路军,曾写信说“燕云汉民夹道欢迎,献酒食者不绝”,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北伐失败后,这些善良的汉民竟遭到如此残酷的报复。他在手稿上写下:“宋真宗大中祥符四年,幽州汉民王阿公言:子被征,田被占,税重如山,反抗者遭屠戮,贬为奴隶。契丹治燕云,以‘贱户’待汉民,实乃五代未有之酷政。”
午后,赵烈和赵仲跟着王阿公来到幽州城郊的“头下军州”——这里是契丹贵族的私属地,汉民沦为“头下户”,像牲口一样被买卖、驱使。远远望去,成片的农田里,汉民们戴着镣铐劳作,契丹监工拿着鞭子,时不时抽打那些动作慢的人,惨叫声在空旷的田野里回荡。
“那是俺家的田!”王阿公指着一片长势正好的麦田,声音带着哽咽,“去年被契丹的萧贵族占了,俺们现在去地里捡个麦穗,都要被打!”
正说着,一阵马蹄声传来。几个契丹贵族骑着马,带着一群奴隶路过,其中一个年轻的契丹女子,手里拿着鞭子,抽打身边一个抱着孩子的汉民妇人,嘴里喊着“贱婢!走快点!”
妇人怀里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妇人却不敢停下,只能踉跄着往前走。赵烈看得怒火中烧,忍不住要上前,却被赵仲死死拉住:“祖父,不能去!咱们现在暴露了,不仅救不了她们,还会连累王阿公!”
赵烈咬着牙,看着那妇人消失在远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想起后唐天成三年(928年),契丹攻晋阳时,虽有劫掠,却还忌惮中原王朝的报复;如今大宋一统,契丹却越发肆无忌惮,只因大宋无力收复燕云,给了他们欺压汉民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