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金陵的运河之上,水波粼粼,映着冬日苍白却明亮的日光。
一艘规模不小的客船正破开平静的水面,向着那座六朝古都,薛家根基所在的金陵城缓缓驶去。
船头甲板上立着一个极为惹眼的少女。
她身量未足,却已显窈窕之态,身上裹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皮里的鹤氅,连着同色的兜帽。
将一张小脸衬得愈发晶莹剔透。
这少女正是薛家二房的千金,薛宝琴。
她微微仰着头,兜帽边缘露出的发丝在风中轻扬,那发色竟不似常人般乌黑,带着些许天然的浅褐。
甚至在日光下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泽,发梢微微卷曲,配上她极其精致的五官,白皙胜雪的肌肤,以及那双灵动的大眼睛。
竟让她看起来宛如西洋画册里走出的瓷娃娃,又带着几分异域风情的神秘与娇俏,美丽得有些不真实。
“妹妹,外面风大,仔细着了凉。”身着青色锦袍,外罩深色斗篷的年轻男子快步走出船舱。
男子容貌俊秀,眉宇间带着与年龄不甚相符的稳重与干练。
正是宝琴的兄长薛蝌。
他手中还拿着一件厚厚的织锦毯子。
薛宝琴闻声回过头来见到兄长,立刻绽开灿烂无比的笑容。
她呵出一团白蒙蒙的热气在冷风中瞬间消散,她却不觉得冷,反而满心都是即将到家的雀跃。
兜帽下那双灵动的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嘻嘻笑道:
“哥哥忒也小心了,我哪有那么娇弱?在海上比这更大的风浪也见过呢。我心里高兴出来走走,憋在舱里闷得慌。
你看,金陵码头就在眼前了,我都一年多没回来了!”说着,她伸出戴着暖手套子的手指向远方。
“真想立刻见到宝姐姐,可惜她如今在京城荣国府探亲,不然这会儿定在家里等着我们了。
薛蝌走到妹妹身边,将毯子轻轻披在她肩上,看着她被寒风吹得微红却依旧兴奋的小脸,不由温和地笑了:
“方才船家说,最迟午后便能靠岸。待我们安顿下来与婶娘和蟠大哥团聚好生过了这个年。
待开了春,天气暖和些咱们便一同上京去安家便是。届时还怕见不到你的宝姐姐么?”
薛蝌语气平静,虽比宝钗还小一岁,却已为家中规划好了。
薛家当年分家时,长房薛蟠之父为嫡长子,继承了大部分内陆产业与人脉。
而二房薛蝌之父则分了些风险高但利润颇丰的海外贸易。
这些年来二房主要便是将本朝的丝绸、茶叶、瓷器等珍物运往海外诸国换取巨额利润。
自父亲去世后,薛蝌便毅然放弃了读书走仕,挺身撑起家业,亲自押船出海,往来于风波之间。
短短几年,竟也将这偌大家业维持得稳稳当当。
其能力与心性,远非那终日斗鸡走马,惹是生非的堂兄薛蟠可比。
也正因他这般沉稳可靠,常有人私下调侃,说他与那端庄明理的堂姐宝钗才更像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薛宝琴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刚想脱口问,哥哥是打算将生意重心移至京城常驻吗?
话未出口,脑中猛地闪过一个念头,她那自幼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家,不也搬到京城了么!
兄长此举,分明是为了她的终身大事考量。
要让她在出嫁前能在京城安稳住下熟悉环境,以免将来嫁过去人生地疏。
想到此。
她虽性格开朗,也不由得霞飞双颊,那抹红晕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在白毛领子的映衬下更是娇艳无比。
她嗔怪地睨了兄长一眼,低下头,声音也低了几分:“哥哥……你、你打算得倒长远……”
薛蝌见妹妹这般情态,知她已明白自己的深意,心下既感欣慰又有丝酸楚。
妹妹自幼跟着父亲走南闯北,甚至远渡重洋,见识广博,性子也活泼开朗,不似寻常闺阁女子拘谨。
然而,女孩儿家终究是要嫁人的。
宝琴的未婚夫梅公子,乃是官宦门第,品学兼优,已是国子监学生。
其父梅谭不久前刚迁任翰林院编修正是清贵无比,前途无量的职位。
翰林院那是什么地方?
是培育未来阁臣的摇篮,最是讲究规矩礼法,梅老爷眼里揉不得沙子。
自家虽是皇商,富甲一方,但在那些清流文官眼中终究是操持贱业的商贾。
若宝琴再跟着自己漂泊无定,少了些大家闺秀的规矩教养,将来嫁过去只怕要受委屈。
他这做哥哥的,岂能耽误妹妹的终身幸福?此乃原因之一。
其二,海贸利润虽厚,但确是拿性命在搏。
父亲便是因常年海上奔波,积劳成疾,加之一次遇险受了重伤又感染风寒才早早撒手人寰。
母亲和妹妹为此担惊受怕多年,每次他出海,母女二人都要焚香祷告祈求平安。
他实在不忍再让至亲之人日日悬心。
将海贸生意交给可靠的老管家打理,自己坐镇后方,但求个安稳,让母亲妹妹安心,亦是值得。
这三来,便是因为那不长进的堂兄薛蟠。
听闻他为争抢一个丫头,打死了小乡绅家的独子,惹上了人命官司。
虽然后来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摆平,信里婶娘也没说得清楚,这事再无后患,但人也受了重伤,在家中养了将近半年。
薛家两房互相帮助,他这做堂弟的,于情于理都该回去看看。
更何况,经过冯渊一事,薛蝌更深知在这世上经商,若无强有力的靠山,再多的金山银山终究是空中楼阁。
堂姐家有荣国府那样的公侯门第亲戚,二房多少能依附一点,但终究不是稳妥牢固的法子。
还需自己发展人脉才行,可哪里有世家子弟会结交他这样的商人子弟。
正当兄妹二人各怀心思,沉浸在对未来的思量中时,船舱帘栊再次被掀开。
一位妇人扶着门框,轻声咳嗽着走了出来。
她便是薛蝌与宝琴的母亲,薛二婶。
她年纪其实不过三十五六,若论容貌底子,年轻时绝不逊于薛姨妈。
奈何病来如山倒,自丈夫去世后她的咳疾便日益沉重,精心保养的容颜也难免染上病态的苍白与憔悴,昔日风韵大打折扣。
她见一双儿女并肩立在船头,虽寒风扑面,却难掩他们脸上的笑意与蓬勃朝气,自己那因病痛而始终郁结的心胸也豁亮开阔了许多。
“母亲,您怎么出来了!”薛蝌和宝琴几乎同时回头,一见母亲出来,脸上的笑容立刻转为担忧。
兄妹二人急忙转身,一左一右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住薛二婶。
薛蝌语气带着关切和焦急:“外面风冷,母亲身子才好了些,还是快回舱里暖和着吧。”
宝琴也紧紧挨着母亲,用自己温热的小手握住母亲微凉的手,娇声道:
“马上就要靠岸了,我和哥哥看着呢,母亲快进去,别又咳起来了。”
薛二婶看着眼前这对孝顺体贴的儿女,心中慰藉无比,她顺从地由着儿女搀扶,由心而笑道:
“好,好,娘听你们的,只是瞧见你们高兴,娘心里也欢喜。”
…
客船稳稳停靠在金陵城喧嚣的码头。
薛蝌行事利落,早已安排妥当。
指挥着随行的得力仆役将一箱箱行李以及从海外带回的稀罕物搬下船,迅速雇好了几辆宽敞结实的马车。
一行人并未多做停留,车队辘辘径直驶向薛家长房在金陵城中的宅邸。
马车在熟悉的朱漆大门前停下。
早有得了信的薛家仆役飞奔入内通传。
不过片刻。
就见薛姨妈扶着同喜同贵两个大丫鬟,脚步匆匆地迎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