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头,猩红的“史”字帅旗在猎猎寒风中舒展,映着初升的朝阳,如同一道刺破阴霾的血色曙光。
城下尸骸枕藉,残破的兵器、烧焦的旌旗半掩在积雪之下,凝固的血冰将汉江染成暗红。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硝烟与焦糊气息,刺鼻得令人作呕。
清军溃败的烟尘已消失在东南方风雪尽头,只留下满地狼藉与劫后余生的死寂。瓮城之内,玄鸟卫与藤甲残兵正沉默地清理着同袍的遗体,动作僵硬而疲惫。
段青阳独臂拄着半截断刀,靠在一堆破碎的盾牌上,任由医官为他包扎身上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他咬着一截木棍,额头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滚落,却一声不吭,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城外的方向,如同受伤的孤狼。
段月奴带着几名飞云骑女兵,穿梭在伤兵间,递上冰冷的清水和简陋的干粮,她们紧抿着唇,动作麻利,但眉眼间的悲戚与疲惫难以掩饰。城楼内临时辟出的狭小医帐,弥漫着浓烈苦涩的药味。几盏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勉强驱散帐内的寒意。
虚尘静静躺在一张铺着粗布的简易榻上,僧袍已被解开,露出精瘦却伤痕累累的上身。最触目惊心的是右臂上那五道深可见骨的爪痕,皮肉翻卷,边缘泛着诡异的青黑色,丝丝缕缕冰冷的灰气正缓慢地向周围肌肉经脉侵蚀。他的面色苍白如雪,气息微弱,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嘴唇干裂,毫无血色。
沐林雪坐在榻边一张矮凳上。她已卸下沉重的玄甲,只着一身染血的玄色劲装,左肩的伤口被重新仔细包扎过,隐隐透出血迹。她手中拿着一块浸透了温水的干净棉布,动作生涩却异常轻柔地擦拭着虚尘额头、脸颊的尘埃与血污。冰封般的凤眸低垂,目光专注地落在他惨白的脸上,长长的睫毛随着擦拭的动作微微颤动,遮掩了眼底深处翻涌的复杂情绪——那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是目睹他为自己挡下双重致命袭击的锥心刺痛,是看着他奄奄一息时无法言喻的恐慌,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近乎虔诚的温柔。
冰冷的指尖偶尔无意间触碰到他温热的皮肤,她的心跳便会不由自主地漏跳一拍,随即被强行压下。她从未如此近、如此仔细地看过他。褪去了战场上的宝相庄严,此刻的他安静得像个孩子,眉宇间却依旧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韧。
“尸毒阴寒歹毒,已随经脉侵入肺腑。更麻烦的是那股死寂之气,如同冰针蛰伏在经络窍穴,不断侵蚀生机。若非大师自身佛功精纯深厚,又有那奇异玉髓护住心脉,恐怕…”老医官(姓韩,襄阳城有名的回春圣手)一边小心翼翼地清理虚尘臂上的伤口,敷上刺鼻的黑色药膏,一边摇头叹息,声音压得极低。
他看了一眼榻边沉默如冰的沐林雪,欲言又止。帐帘一动,凌未风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带着一身清冷的寒气。他肩头的伤也已包扎,青色劲装上血迹斑斑。他目光落在榻上虚尘惨淡的面容上,眉头紧紧锁起,又看向专注擦拭的沐林雪,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凌盟主。”沐林雪动作未停,并未抬头,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只是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沙哑,“城外如何?”“史督师正在收拢溃兵,清点伤亡。庄子固将军率骑兵追击了二十里,斩获颇丰,鞑子主力已退过汉水。”凌未风沉声道,目光转向虚尘,“大师他…”“活着。”沐林雪的回答简洁到近乎冷酷。
她终于停下了擦拭的动作,将棉布放入一旁的水盆。清水瞬间被染成淡红。她凝视着水盆中的血色,冰封的眸子深处似有涟漪掠过,随即被更深的冰层覆盖。她起身,走到帐角放置枯荣秘匣的矮几旁。那匣子静静躺在那里,古朴的木纹在油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再无异样。她伸出手指,指尖在匣面上那道细微的柳叶状刀痕上极其轻微地摩挲了一下,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就在这时,榻上的虚尘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眉头痛苦地蹙起,身体无意识地挣扎了一下。沐林雪指尖一颤,猛地转过身!几乎在同一刹那,她已掠回榻边,速度之快,带起一阵微风,吹得油灯火苗一阵摇曳。
“和尚?”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虚尘并未醒来。他似乎陷入了某种梦魇,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嘴唇无声地开合,似乎在呼唤着什么,神情充满了挣扎与痛楚。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抬起,五指微微蜷缩,仿佛想抓住什么。沐林雪的心猛地揪紧。她几乎是本能地伸出左手,犹豫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终于轻轻握住了他那只微凉而颤抖的手。一股微弱却坚韧的暖流,透过他冰冷的指尖传递过来,那是他体内残存的佛力在与侵入的死寂之力抗争。她的手常年握刀,掌心带着薄茧,此刻却异常轻柔地包裹住他的手掌,传递着无声的力量。
“我在。”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在他耳边低语,声音不再冰冷,带着一种她自己都陌生的涩意,“撑住。”或许是她的声音,或许是掌心的温度,虚尘紧蹙的眉头渐渐松开了一些,无意识的挣扎也平复下来,只是那只手依旧紧紧反握住她的,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再也不肯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