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刚过,关中平原就被一层厚实的金黄绸缎覆盖,仿佛天地间都被这丰收的色彩浸染。从长安到渭南的官道两旁,连绵起伏的农田里,粟米穗子饱满得像是灌满了黄金,沉甸甸地低着头,秸秆被压得弯下了腰,几乎要贴着地面。风一吹过,成片的谷穗便轻轻摇曳,相互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细碎的金铃在低声吟唱,诉说着这来之不易的丰收喜悦。
渭南县郊的张家庄,晨雾还未完全散去,像一层薄薄的轻纱笼罩着村庄。袅袅的炊烟从各家屋顶升起,与雾气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火气和粟米的清香。张老汉披着件打满补丁的粗布褂子,褂子的袖口磨得发亮,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棉絮。他手里攥着把月牙形的镰刀,镰刀的刃口被磨得寒光闪闪,映着他布满皱纹的脸。他站在自家田埂上,眯着眼睛望着田里的粟米,眼角的笑纹挤成了一团,像是藏着满溢的欢喜。
他脚下的粟米比往年高出近半尺,穗子也比邻家没换贞观犁的田地要饱满许多。金黄的谷粒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饱满得快要把谷壳撑破,沉甸甸地弯着腰,仿佛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哗啦啦”掉下来一地金珠。张老汉伸出粗糙的手掌,掌心布满了老茧和裂口,轻轻抚过粟米穗,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谷粒圆润厚实的触感,那是一种踏实而温暖的感觉。
“爹,快别瞅了,再等会儿日头就毒了!”儿子张虎肩上扛着个竹编的谷筐,谷筐边缘用麻绳仔细地缠了一圈,防止磨损。他大步流星地从田埂那头走来,粗布裤子的裤脚沾着晶莹的露水,走过之处,在干燥的田埂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隔壁李叔家天不亮就下地了,现在都割了半亩地了,刚才路过时跟我说,今年的谷穗沉得压秤,一捆顶往年一捆半呢!”
张老汉这才回过神,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因喜悦而溢出的湿润,嘿嘿笑道:“急啥?让我再看看这宝贝。”他伸手捋了捋身边的一个粟米穗,从根部一直摸到顶端,指腹划过饱满的谷粒,每一粒都圆润光滑,带着自然的弧度。往年这个时候,谷穗顶端总会有些瘪粒,像是被遗忘的角落,可今年不一样,从根到尖,每一粒都鼓囊囊的,像是被饱满的浆汁撑得满满的,透着一股旺盛的生命力。
他随手摘下一个谷穗,放在手心掂了掂,又从怀里掏出个小巧的铜秤。这铜秤是他年轻时用三斗粟米换的,秤杆上的刻度已经有些模糊,但他闭着眼睛都能称得丝毫不差。他小心翼翼地把谷穗挂在秤钩上,提起秤杆,眼睛凑近刻度仔细看着,突然“哎哟”一声,眼睛顿时瞪得溜圆,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好家伙!这一个穗子就有三钱重,比往年多了足足一成!”
张虎凑过来看了看秤杆,也咧开嘴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我就说新犁好用吧!开春时您还说这玩意儿看着花哨,曲里拐弯的不如老犁实在,说什么‘老祖宗用了几百年的犁,哪能说换就换’,现在信了吧?”
张老汉被儿子怼得嘿嘿直笑,脸上的褶子都挤在了一起,露出几分不好意思:“信!信!当初要不是你死活要去司农寺领那新犁,说什么‘爹,您就让我试试,要是不好用,我就把它拆了回炉’,咱哪能有这收成?”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手掌的力道不轻,带着满满的欣慰。
父子俩说着话,开始割粟米。张老汉走到田边,双腿分开与肩同宽,弯腰弓背,左手扶住一束粟米秸秆,右手紧握镰刀,刀刃贴着地面轻轻一拉,“唰”的一声,一束沉甸甸的粟米就被割了下来。他把割下的粟米整齐地放在身后,动作娴熟而稳健,每一刀都恰到好处,既不会伤到旁边的粟米,又能干净利落地将秸秆割断。
张虎年轻力壮,动作更是麻利。他像是一阵风似的在田里穿梭,镰刀起落间,一束束粟米便应声倒下,然后他弯腰迅速将几束粟米捆在一起,用稻草在中间系个结实的活结,扛在肩上往田埂走去。他的额头上很快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干燥的土地上,瞬间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但他丝毫不在意,嘴里还哼着轻快的小调。
张老汉则跟在后面,不时捡起掉落的谷穗,哪怕只是一两粒,他也像是捡着什么稀世珍宝似的,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的布兜。那布兜是他老伴用家里最结实的麻布缝的,已经用了十几年,边角都磨破了,他却一直舍不得换。“一粒粟米一滴汗,可不能糟蹋了”,这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话。
日头渐渐爬到头顶,像一个巨大的火球悬挂在天空,阳光变得炽热起来,晒得人皮肤发疼。田埂上已经堆起了十几个谷捆,个个都像小山似的,金黄的穗子露在外面,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像是一座座小小的金山。村里的老会计背着个沉甸甸的算盘走过来,算盘珠子碰撞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老远就扯着嗓子喊:“老张,你家这地得量量,我从村口就瞅着你家的粟米比别家的壮实,今年准能多收不少啊!”
张老汉直起腰,捶了捶酸痛的后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笑着说:“正等着你来呢!快去把斗拿来,咱过过秤,也让大家伙儿都瞧瞧,这新犁到底好不好!”
老会计应了一声,转身回村拿来了标准的官斗和秤。那官斗是用上好的桃木做的,四角方方正正,斗壁上刻着“官准”两个字,是县里统一发放的,用来计量粮食的标准器具。几个邻居也闻讯赶来,有提着篮子的妇人,有扛着锄头的汉子,还有抱着孩子的老人,都围在田埂上看热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声音里充满了好奇和期待。
“我早就说老张家用了新犁,今年的粟米准能多收!开春时我就瞅着他家的苗长得比别家旺实,叶儿绿得发黑,根也扎得深!”一个胖妇人手里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刚摘的豆角,她一边说一边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人。
“可不是嘛,前阵子天干,我家的苗都蔫了半截,老张家用新犁耕过的地,土松得很,看着就保水,苗儿一点事没有,当时我就纳闷呢!”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接口道,他手里还握着个没吃完的窝头,说话时嘴里喷着热气。
“到底能多收多少?要是真多收不少,明年我就是拼了老命,也得去领个新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抱着个虎头虎脑的小孙子,孙子的小手正抓着她的衣角,眼睛好奇地盯着田里的谷堆。
张虎放下手里的镰刀,走到田埂边,扛来一捆粟米。这捆粟米足有他半人高,沉甸甸的压得他肩膀微微下沉。他把粟米放在空地上,拿起连枷开始捶打。连枷的木柄撞击在粟米上,发出“砰砰”的声响,金黄的谷粒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哗啦啦”落下,铺了满满一地,像是撒了一层碎金。
张老汉和老会计一起,用木锨把谷粒扫进官斗里。张老汉拿着刮板,从斗口轻轻刮过,把高出斗口的谷粒刮平,确保每斗的分量都丝毫不差。然后两人合力抬起官斗,把谷粒倒进旁边的大秤盘里。
“一斗……两斗……”老会计一边高声报数,一边拨动着算盘,算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噼啪”声,“这半亩地,已经两石三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