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的盛夏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风卷着热浪,黏糊糊地裹在身上。花家洋房外的梧桐叶被晒得打了卷,蝉鸣声嘶力竭,却压不住院子里此起彼伏的咳嗽与低吟——这处临时避难所撑了一个多月了,铁门就没真正关过,源源不断的难民从火包火里钻出来,带着满身尘土与惊惶,把原本雅致的花园挤得满满当当。
艾颐站在前厅门口处的廊下,杏色旗袍的下摆沾了泥点,衬得露在外面的脚踝更显纤细。她手里攥着本磨了边角的牛皮账册,指尖被汗水浸得发皱,却仍一笔一画在纸上记着:“绷带剩二十三卷,止血粉两罐,糙米还够煮两顿粥。”声音清亮,像是能穿透这闷热的空气,稳稳落进每个人耳朵里。
“艾颐姐!西院那几个孩子吵着要水,我把凉好的井水装在竹筒里送过去?”穿着水绿旗袍的方可夏跑过来,鬓边的碎发贴在汗湿的脸颊上,原本描得精致的眉黛晕开了些,却丝毫不显狼狈。这姑娘前几日还在百乐门的聚光灯下唱《游园惊梦》,水袖翻飞时满台旖旎,如今却能拎着沉甸甸的木桶,脚步稳得像在平地上走台步。
艾颐抬头看她,眼底漾开点笑意:“慢些走,竹筒口记得擦干净。还有,给张阿婆也带一筒,她昨儿说嗓子干得发疼。”话音刚落,又有个穿灰布短打的身影从东厢房出来,是崔鹤眠,此刻他正弯腰扶着个腿伤的老兵,耐心地哄着:“老爷子您别急,于大夫马上就来,一会儿用药敷上就不疼了!”
艾颐的目光跟着崔鹤眠的身影转了圈,最后落在了院子角落的老槐树下。
迎香正蹲在那儿,粗布短褂的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上沾了些深褐色的草药汁,像不小心溅上的墨点。她面前坐着个姓王的挑夫,裤腿卷到膝盖,腿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渗血,红肿的皮肉外翻着,看得人心里发紧。可迎香的动作却稳得很,既没有像新来的学徒那样手抖,也没有露怯。
她先把瓷碗里的黄连水用指尖蘸了点,试了试温度,才拿起拧干的粗布巾,从伤口边缘轻轻擦起。动作慢,力道却匀——从前这丫头给她绣荷包,针脚歪歪扭扭,还总扎得指尖冒血珠,如今却能精准避开最疼的地方,连王伯紧绷的肩膀都慢慢松了些。
“丫头,你这手艺……比我家那口子还细。”王伯疼得额角冒冷汗,声音却带着点笑意,“我家囡囡要是在,也该像你这么大了,就是没你这么能干。”
迎香闻言,抬眼笑了笑,眼尾的弧度软乎乎的:“王伯,您家囡囡肯定也乖。这药是于大夫配的,能消炎,等下撒上药粉,我再给您包层绷带,您别碰水就好。”她说着,伸手去够旁边的药罐,手腕转动间,艾颐才看见她虎口处磨出的红痕——想来是这几日反复拧布巾、递药罐磨出来的,可她半句没提疼。
“迎香。”艾颐走过去,脚步放得轻,怕扰了她手里的活。
迎香抬头看见她,眼睛亮了亮,手里的动作却没停,直到把最后一点药粉撒匀,才扶着王伯慢慢坐好:“小姐,您怎么过来了?是不是有新的活要做?”她说话时,语气里没了往日的怯懦,多了些笃定。
艾颐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她虎口的红痕,迎香下意识想缩手,却被她按住了。“疼吗?”艾颐问,声音放得柔。
迎香摇摇头,反而挺直了背脊,像是邀功似的:“不疼!小姐,您看,我现在能帮着擦药、送水,还能哄那些怕黑的孩子睡觉呢。”她说着,眼神里满是雀跃,“以前总跟在您身后,感觉什么都做不好,现在……现在我也能帮上忙了!”
“是啊,你能帮上忙了。”艾颐看着她,之前胆小内向的小姑娘如今却能在满是伤员与难民的院子里,稳稳地安抚陌生人,能把治病救命的活干得有模有样,像株在风雨里扎了根的小苗,不知不觉就长结实了。
艾颐的嘴角忍不住往上扬,伸手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指尖触到她发间的细汗,温温热热的:“我们迎香,真的长大了。”
迎香被她夸得有点脸红,低下头去收拾瓷碗,却听见院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抬头看过去,只见许应麟从外面走进来,皮靴上沾了不少泥,裤腿还卷着,露出的小腿上有块新蹭的擦伤。他手里护着个铁皮桶,桶沿还冒着点凉气,看见艾颐,脚步就加快了些。
“刚从巷口张婶那儿匀了点绿豆汤,凉透了,你们都喝点。”许应麟把桶放在石桌上,掀开盖子,清甜的绿豆香瞬间散开来,冲淡了空气里的草药味与硝烟味。他递过一碗给艾颐,指尖碰到她的手,才觉出她掌心的烫意,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又没顾上喝水?说了天热要多补些水,你总不当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