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村口老槐树的年轮,一圈圈,安静而笃定地增加着。张铁柱和王翠花在老宅里的生活,早已成为一种与世无争的固定韵律。种菜,养花,遛狗,晒太阳,偶尔接待回巢的儿孙,听他们讲讲外面的世界,也听听村里最新的趣闻。那些曾经搅动风云的往事,如今提起来,更像是在谈论一部与自己略有相关的、年代久远的戏剧。
又是一个平静的午后,秋阳暖暖地照着,不烈,恰到好处地驱散着一丝凉意。张铁柱躺在院子里的老藤椅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毛毯,那是王翠花怕他睡着着凉给搭上的。来福安静地趴在他的脚边,肚皮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睡得正香。
王翠花在菜畦里慢悠悠地摘着晚上要吃的青菜,动作轻柔,生怕吵醒了似乎睡着的老伴。
张铁柱其实并没有睡着。他只是闭着眼睛,任由温暖的阳光透过眼皮,映出一片橘红色的光晕。在这片舒适的光晕里,他这漫长而又仿佛倏忽而过的一生,如同褪去了所有色彩、只剩下轮廓与光影的默片,一帧帧,无声而又无比清晰地在他脑海中流淌而过。
他想起了张家沟那个破败的猪圈,想起了老母猪大花湿润的鼻头和那双似乎能看懂人心的眼睛。想起了那个改变一切的、如同幻听般的“系统”提示音,以及随之而来的那些啼笑皆非的任务——让村花笑,结果弄巧成拙挑翻了大粪……
他想起了自己揣着那五万块“巨款”,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闯进城里,在高级餐厅点西红柿打卤面,被当成行为艺术家;想起了和冷凌月那充满误会的初识,以及后来并肩作战的深厚情谊;想起了李狗蛋那些层出不穷的馊主意,还有赵有财曾经的蛮横与后来的幡然醒悟;想起了和宋思明在商海中的几度交锋,最终却化敌为友……
他想起了拖拉机迎亲车队那朵夸张的大红花,想起了伴郎猪大花淡定从容的身影;想起了铁柱小学开学时孩子们清澈的眼眸和自己那番“母猪指明方向”的致辞;想起了在巴黎街头不顾形象地啃煎饼果子,在埃菲尔铁塔下领着各国友人跳广场舞;想起了自己那本名字土掉渣却意外畅销的自传……
他想起了后山那座安静的坟冢和坟前日渐挺拔的松树;想起了冷凌月婚礼上自己以“娘家人”身份的郑重托付;想起了将集团权柄交到女儿手中时的那份释然与踏实;也想起了村口那尊让他哭笑不得、却刻着他最真实心迹的雕像……
这一桩桩,一件件,串联起来,哪里像是一个“成功企业家”、“全国示范村带头人”应有的正经传记?分明是一出充满了阴差阳错、荒诞离奇、土味幽默和误打误撞的……闹剧。
是的,闹剧。或者说,一个漫长的、由他张铁柱主演的、真实的“笑话”。
一个靠着“听懂猪话”(至少别人这么认为)和时灵时不灵的“板砖系统”起家的农村青年;一个用挑大粪、送土鸡蛋、在厕所旁摆摊这种“下里巴人”手段打开局面的商人;一个把“母猪哲学”挂在嘴边、甚至写进书里、刻在雕像下的“奇葩”……这所有的一切,剥离掉后来附加的财富和光环,其内核,不就是个天大的笑话吗?
他自己,就是这个笑话的绝对主角。
想到这里,张铁柱的嘴角,在阳光下拉扯出一个大大的、无声的弧度。他没有感到丝毫的难堪或遗憾,反而有一种彻底的通透和释然。
是啊,他这一生,从一开始,就走了一条极其不“标准”、极其不“正确”的路。没有按部就班的规划,没有高深莫测的理论,全凭着一点运气、一股蛮劲、一份对土地的执着,还有那些在正统看来“不入流”的乡土智慧,就这么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
他成功了吗?按照世俗的标准,无疑是成功了。富甲一方,受人敬仰,造福乡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