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红拂看着他,心底浮起几分莫名的感叹。世间修士千百,纵有才智与术法者不乏其人,然能在言行举止间显出这种“心境自成”的,却寥寥无几。那份沉定,无关修为强弱,而是一种由内而生的从容。她静静端坐,指尖轻叩茶盏,动作极轻,却仿佛能敲出几缕无声的思绪。眼底光色微转,似在斟酌着什么,她细思片刻,终究未语,只将那一丝复杂的感触深深压下。
她自幼习法,于宗门中见过不知多少自命不凡的修士,或锋芒毕露,或喜矜功业,皆以术法修为自矜,少有如眼前这青年一般,言行之间无半分急躁之气。那种沉着,并非刻意装出的镇定,而像是一种“心有定所”的自然流露。此人心境若水,深不可测——观之如镜,近之如雾。她心底忽生一念:此人若修至金丹,必有开阔道途。
董宣儿静静看着两人,心中一时间生出几分微妙的敬畏。她虽年轻,却也懂得气度的可贵。她的修为尚浅,阅历不多,但在王谢的举手投足间,却能真切感受到一种无法言明的分寸感。那分寸,既非自矜,亦非谦退,而是那种恰到好处的“笃定”——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纵天地变幻亦难撼其心。
她想起方才的每一句话,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微不可察的眼神,皆似被一种平和而隐秘的力量牵引着。那种气场,令她在心底微微发颤,却又忍不住想要靠近、去看得更清。
茶香弥漫之间,三人各怀心思。茶盏中灵气蒸腾,氤氲若雾,映着灯光流转的微光。掌柜的脚步声渐远,他的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胸口起伏间,仍有余悸未散。回想方才情景,他不由暗叹——那青年道友,举手投足间皆有气象,非寻常修士所能企及。
他自入此行三十余年,见过无数修士,议价索器、威胁恫吓者比比皆是,可从未有谁能仅凭一言一笑,便令他心中生出敬服之意来。那种气势,并非来自修为的压迫,而是一种由内而外的镇定之威。若非亲眼所见,他绝不信这世间真有人能以一席言谈,令他这老江湖竟也心生敬畏。
他回忆起方才王谢淡淡一句“按约取三件法器”,那话道得不轻不重,却自有一股让人无法拒绝的气势。那份自信与分寸感,至今仍让他心有余震。那不是恃强之威,而是源于心如明镜的自知——他懂得何时该取、何时该止。正因如此,反倒更令人不敢轻慢。
董红拂看着掌柜离去的背影,手指再度轻抚茶盏,指尖微凉。茶盏边沿泛着一圈淡光,她反复摩挲,似在细品那指尖的冰凉。她侧首望向王谢,眉目平静如水,淡声道:“方才那掌柜,倒也算识相。”
王谢闻言,唇角微勾,却不作声,只以目示意。那笑意极浅,若有若无,却在静默中自显清贵风度。那神情中不见骄矜,亦无轻蔑,仿佛一切在意料之中。只是眼底深处,隐有一抹若笑非笑的光色,清淡如月,却令人无法看透。
董宣儿微微一怔,随即低垂眼睫,掩去唇角的一丝笑意。她心中暗想:掌柜的固然谨慎,却也难怪。若换作旁人,恐怕早已被王师兄那股气势震得语无伦次。她回想刚才那一幕,仍觉心头里微热,仿佛那份气度,不仅慑人,更能摄心。
她又想起方才的数句对话,不由轻轻抿唇。那时王谢说话虽淡,却每个字都似沉甸甸落在心上。那语气,不急不缓,却有种令人无法违逆的力量。那力量不来自声势,而是一种稳若山岳的底气。她心中有些惊讶:同样的话,若换作旁人说来,只怕要显得做作矫情,可由他道出,却恰如其分,令人信服。
董红拂忽然抬眸,淡声开口:“王谢,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竟有这般见识。”
她这句话,并非低语,却语气平淡,宛若自言。语调如水,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看似随意实则考量的分寸。她的眼神如寒星微转,似在观察,亦似在试探。
王谢听在耳中,只微微一笑——这还是董红拂第一次主动与他说话。他连忙拱手道:“师伯谬赞了。”
他这一笑并无半分轻佻,却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风度。那笑容含蓄而有度,如松风入骨,带着几分温和,亦带着几分自信。话音一落,整个人的气息似也随之一松,从容安然,既含敬意,亦藏胸有成竹。
董红拂的目光稍转,眼底掠过一丝深意。她并未再答,只抿唇一笑,似将方才话题一笔带过。她懂得何谓“止”,亦懂得何谓“分寸”。而那一笑之间,仿佛将所有探问与赞叹尽化作了无声的认同。
她转而看向案上的茶盏,轻声道:“你所言的‘以味悟道’,倒也真是别开生面。”
王谢略一颔首,淡声回应:“‘道’这种东西,摸不着,看不到,却又真实存在。不仅是我们修仙之人在追寻,凡间各行各业也都在追寻各自的‘道’。”
他声音清和,语气平稳,字字含蕴。那几句话看似平淡,却如清风入怀,透着一股轻灵的深意。
董红拂闻言,眼中那抹浅笑渐渐转深,似在回味,亦似在深思。她轻叹一声,缓缓道:“有理。”
她这轻轻二字,音若云烟,却落得极稳。那声音不高不低,似随口而出,却暗藏分量。茶盏中灵香仍在回旋,几缕白气缓缓升起,在三人之间交织缭绕。气息虽淡,却久久萦绕不散,似有若无,恰如他们此刻的心境——表面平静,波澜暗藏。
董宣儿的目光悄悄移向王谢,眼底漾起一抹异样的光。那一瞬,她忽然明白,自己方才的敬畏,其实并不全因修为与气度,而是因他身上那种“不可测”的气息——像深潭之水,纵有风起云动,终究不改其澄澈。
掌柜的脚步早已隐没在一楼大厅,只余楼中寂静。空气中只余茶香袅袅,细不可闻的灵气在灯影里流转。董红拂的目光再次落在王谢身上,神情微动,心底隐约升起一念:此人未来,绝不会止于眼前。
可她没有再说,只是将茶盏轻轻一转,那一圈水光映在她眉眼间,清亮如镜,却又深不可测。她指尖拂过盏沿,似是无意,实则若有所思。那一瞬,她心底忽觉——若他真能行至巅峰,或许这世间,又将多出一个令诸宗忌惮的名字。
而此刻,王谢依旧神色安然,目光淡淡,似未察觉那一缕暗流的涌动起伏。茶盏间的光影掠过他清俊的面庞,眉目间映着几分温润光色,静极而深。那一刻,连董红拂也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他并非坐在这小小楼中,而是立于云端,眺望无垠山海。茶香未散,心意难测。三人对坐无言,而那份静默,已胜千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