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真是无意,何以字字成章,意韵悠然?那一刻,众人才意识到,王谢所点的,不只是菜。他所“点”的,是心意、是气度、是那种“谈笑间自成章”的从容姿态。厅中一片寂然,无人敢先出声。唯有茶盏轻轻一响,如清泉落石,回荡在这片静谧中,愈发显得清彻悠远。
掌柜的指尖微颤之后,整个人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气机所笼罩。那一瞬间,他竟不敢抬头直视王谢,只觉那少年似随意坐于案前,举止温文从容,然眉宇间自有一种清不可犯的气势,恍若不在凡尘,令人生出敬畏之心。
他胸口那口气,自王谢吐出“玉笛谁家听落梅”起,便被死死压着,如石落深潭,不起半点涟漪,却愈压愈沉。待到“二十四桥明月夜”几字落地,那口气竟如洪涛拍岸,再也抑不住——那不是惊讶,而是由衷的悸动,是久历人情世故后,仍不得不低首的敬服。
掌柜心中明白,自在此天下第一楼数十年来,历经无数豪士贵胄、修士名门,曾得宗门长老称誉,也曾为金丹修士设宴。天下珍馐美馔,凡能入修士之口,他皆烂熟于心。可眼下不过三道菜名,却令他如临高峰,仰望之余,心中竟生出“自己终究只是匠人”的清晰认知。
“玉笛谁家听落梅”——他暗自咀嚼这句菜名,心神微荡。“玉笛”本清冷,“落梅”更显寂寞。笛声里应有余韵,梅香中当有残意,若化作佳肴,其意当在“清淡”与“孤芳”之间。菜若得此意,入口时应如风过雪枝,淡香盈齿,却留一抹清寒于喉间。然要得这等火候,非寻常人手所能。稍有不慎,便由雅入寡,由清变淡。
“二十四桥明月夜”——他心中默诵,眼底渐渐浮起一抹复杂的光。那是何等清景!一轮明月映照桥影,风过桥畔,或闻玉人低唱,或见运河月色——若为菜肴,应当如水中明月,清亮可鉴,却不染一丝尘气。此菜,味不在浓,形不在繁,而在一“净”字。清净无尘,方能映月照心。
至于“好逑汤”,掌柜念到此处,竟轻轻一叹,“好逑”者,佳偶也。若言菜名寄情,恐怕王谢这一道汤,已非单为食色,而是以汤喻情,以味比心。汤之为物,须平衡五味、调和阴阳,柔中带韧,才称“好逑”。若其中稍有偏颇,酸咸过度,则破坏和气,不成佳配。如此汤品,实乃烹者心境的化影。
掌柜心思电转间,指尖仍在轻颤。终于,他深吸一口气,收敛了面上的恭谨笑意,整个人的气势在那一刻微微一变。笑意仍在,却多了一分沉静的敬意。
他抬头,双手合于胸前,语声低缓而恭敬:“王道友此三道菜……真乃字字含韵,句句成诗。老夫愚钝,纵阅天下食谱,也不曾见过如此有意境的菜肴。此意……恐怕非厨理可达,而是修行心法所在。”
他说到这里,自己竟先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若说厨艺,老夫尚敢自负半分;若论这三道菜的立意,只怕老夫再钻研十年,也难窥其门径。王道友既言‘小菜佐茶’,老夫愈觉惶恐。此等菜肴,恐非人间所能配,怕是仙膳之范。”
语毕,他重新拱手一揖,声音愈发恭敬:“老夫实不相瞒,这三道菜与王道友先前所言‘八仙过海闹罗汉’‘佛跳墙’一般,皆是头一回听闻,还望道友不吝赐教。”
这一揖落地,厅内气息微凝。董宣儿与董红拂俱是一怔:前者神色微露惊讶,唇瓣微张,似不敢相信——这位向来以傲气自居、言谈如刀的掌柜,竟对王谢行此大礼;后者神情虽仍镇定,却在袖下微微屈指,显然心中亦起了波澜。
她们皆知,这位掌柜修为虽不高,地位却殊不一般。掩月宗为越国第一大宗,宗中能入此“天下第一楼”任掌厨之人,无一不是历经百载修行、艺道双精之辈。此人若低头相拜,非因权势,而是心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