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第一次从当事人口中听到这番自述,心底仍旧微微一震。并非惊讶于这种体质的特殊,而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遇到辛如音至今,竟从未将她与病弱、急需救治的形象联系在一起。
她总是干练、沉着,言辞间有分寸而不失锋锐,行事时果决而不露锋芒,像一柄历经百锤千炼的古剑,锋在鞘内,气自内敛。这样的她,让人很容易忘记,她的身体里潜藏着一股随时可能吞噬自己的力量。
他忽然想起初见时,密林深处雾色弥漫,她负手立于阵法之内,神情冷静而专注,那时的气息与眼神,与如今并无不同。若不是今日的交谈,他甚至不会去想,她的经脉或许正承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灼烧。
真是个能忍的姑娘,他心中暗自评价。但这“能忍”中,并无贬义,反倒夹杂着一种钦佩与……隐隐的怜惜。
这份怜惜并非出于她的脆弱,而是因为她明知命途未卜,却仍能保持这般冷静与清醒,不曾向旁人流露过丝毫自怜。修行界中,这样的人,不论实力高低,都值得正眼相看。
不过,他并未立刻表露任何情绪。在他看来,洞察是一回事,表露是另一回事。他深知,真正的强者不会因旁人的同情而更容易接受帮助,反而可能因此生出戒备。
茶香依旧在两人之间流转,热雾模糊了目光与表情的细微变化。王谢缓缓放下茶盏,指尖触到案面时发出轻微的声响,仿佛在为自己整理心绪。
他微微一笑,那笑容不带讥讽,也不含怜悯,只像一阵拂过初春湖面的微风,不惊不扰,却自然而然地将原本停留在表面的对话,推向了更深的方向:“辛道友对龙吟之体的特殊与罕见,知道的并不全面。放眼整个人界,拥有龙吟之体的修士,如今也唯有辛道友一人而已。至于所谓男修拥有龙吟之体,恐怕也只是传闻罢了。”
他的声音很平缓,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笃定。那笃定并非单纯的武断,而是像亲眼见过、确认无疑般的笃定。话语轻飘飘落下,却仿佛在静谧的大厅里敲响了一口古钟,声波不大,却沿着心湖泛起层层回响。
辛如音听着王谢言辞凿凿,长睫微微颤动,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惊诧。那惊诧并非源于他提及“罕见”二字——她早已知晓自己的体质极为稀有——而是因为他竟能用如此肯定的语气,将范围直指“整个人界”,甚至直接否定了有关男修拥有龙吟之体的传说。
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尖轻轻抵在茶盏边缘,瓷面的凉意顺着肌肤渗入,似乎在与胸腔里骤然升起的暖流相互抵消。神色间的波澜最终还是被她压了下去,只是眼底沉了几分,像是被云影覆盖的湖面:“晚辈也只是从一本古籍记载中了解到这些而已。至于有没有其他修士拥有这种体质,晚辈就不得而知了。”
她的声音依旧柔和,吐字清晰,既没有因对方的断言而表现出质疑,也没有顺势附和,而是巧妙地将自己的认知与局限交代清楚。那份分寸感,就像一柄久经温养的细剑,锋芒收敛,却绝不迟钝。
事实上,她确实对人界的情况知之甚少。人界辽阔无垠,疆域之广,即便是飞行数年也未必能尽览全貌;宗门、世家、隐世高人如繁星般分布其中,而她不过是一名炼气期的低阶修士,所见所闻自然有限。她最远的足迹,也不过到过与元武国接壤的数个小国而已,那些地方的坊市、修士习俗、灵药产地,她或许还能如数家珍,但更远的疆域,对她而言只是地图上的名字与传闻。至于飞升灵界,她更是连想都不曾真正奢望过。
然而,王谢也不过是一名筑基期修士,就连元武国的天星宗坊市,也是她亲自带他去的。按理说,这样的他,不可能比她更清楚整个人界的情况,更不该用如此笃定的语气,说出“唯你一人”这样的话。这种反差,让她心中生出一丝不解——他是如何得出这样的结论的?
这一瞬间,她心中闪过无数猜测。是出于他自身的见识与机缘,还是有某个高人曾点拨于他?抑或,他手中有着她未曾想象过的古籍与情报?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她此刻可以贸然追问的。修行界的交际,从来都要避开那些可能涉及机缘与秘密的风口,否则很容易让人心生戒备,甚至转瞬成敌。
于是,她只是将那份疑问收进心底,神情间并未显露太多波澜。毕竟,就算王谢说得再笃定,这种体质的稀有对她而言,并不会立刻转化为任何实质性的好处——不会延缓阳气的反噬,不会修复被灼烧的经脉,更不会平添一分寿元。唯一能带来的,或许只是命运更显多舛的无力感——罕见,也意味着无可借鉴,无可替代。
王谢看着她的神色变化——那一抹惊诧、几乎不可察觉的凝滞,以及随即恢复的沉静——全都落入眼中。他心里很清楚,自己说的这番话,已经是有所保留的说法。若是直言不讳,真相要远比她想象的更残酷——别说人界,就算放眼灵界、仙界,她如今也是唯一拥有龙吟之体的修士。
这一点,他并非随口猜测,而是胸有成竹。他的眼神微微沉了沉,仿佛透过眼前薄薄的茶雾,望向了更高远的天地。但下一刻,那深沉的光芒便被他敛去,只留下一抹似有若无的平静笑意,仿佛刚才的话不过是随口闲谈。
茶香依旧氤氲在两人之间,缓缓飘散,带着一种不言自明的安静与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