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生!是那位陈郎中!太爷爷的字里行间,流淌出的分明是对这位同行由衷的敬佩与自愧弗如的真情实感,全然没有半点与乡里恶霸流瀣一气的猥琐与暧昧。
花筝的心潮微微起伏,继续轻柔地翻动书页。就在这时,一片早已干枯脱水、但形状保存尚算完整的奇特叶片,从书页中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它不像书中绘制的任何一味常见草药,叶片狭长而微微扭曲,叶脉在枯黄中透出一种奇异的暗紫色纹理,凑近鼻尖,能闻到一股极淡的、独特的清苦香气,似茶非茶,似药非药,多了几分山野的清冽。
叶片旁,还有一行小小的注释,墨色相对较新,显得沉稳些,花筝认出那是爷爷花超英的笔迹:“先父言,此叶乃陈先生昔日所赠,言其生于后山深谷人迹罕至之处,极为罕见,嗅之可清心宁神,祛除烦恶。嘱余慎藏之。”
原来如此!花筝心中豁然开朗,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看来,太爷爷花秉坤与陈郎中的交往,绝非仅有在医道药理之上的相互探讨、更有真诚赠予与惺惺相惜。这片看似不起眼的枯叶,正是两位不同境遇的医者之间,一份淡泊而珍贵的友谊信物。这份发现,像一缕温暖的阳光,彻底驱散了花筝心中的些许阴霾与疑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跨越时空的、对两位老人之间那段清澈交往的深深怀念与敬意。
她极其小心地将这片承载着往事的叶片重新夹回书页之中,仿佛生怕惊扰了那段沉寂的历史。又将那本厚重的《本草杂识》用蓝色的土布重新仔细包好,捧在怀里,感觉分量沉甸甸的,充满了情感的重量。
晾晒老物件的活动持续了近一个下午。院子里渐渐铺开了一片“时光的展览”:华丽的刺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陈旧的花灯骨架投下斑驳的影子,泛黄的书籍纸页散发着墨香,那些老票据、老照片像散落的拼图,诉说着家族的过去。花超英老爷子被搀扶到院中一把铺了棉垫的藤椅里,他看着眼前这一切,看着孙辈们好奇地抚摸、辨认着那些他熟悉无比的物件,眼神变得有些恍惚和深邃,仿佛透过这些具象的物品,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童年、青年乃至父辈祖辈们的身影,那些早已远去的音容笑貌和生活场景,在此刻与眼前的阳光、庭院和后代们重叠在了一起。
“爷,”花筝搬了个小马扎,依偎在爷爷腿边,递给他一杯刚沏好的、热气腾腾的茉莉花茶,“太爷爷的那本药书,我看到了。他和那位陈郎中,好像……不仅仅是认识,还挺投缘的?”
花超英接过茶杯,温热的瓷壁暖着他布满老年斑的手。他沉默了片刻,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中的神情。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温和,像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是啊……你太爷爷,年轻时是咱这十里八乡少有的读过几年私塾、认得字、明些事理的人。他性子静,心也善,对草药这东西,天生就喜欢,自己琢磨着认,也试着给人看个小毛病。陈先生呢,是外乡来的,但有真本事,是真菩萨心肠,悬壶济世,不肯多取一分一毫。你太爷爷佩服他得很,时常揣着几个自己蒸的馍馍,跑去请教,有时也帮着去后山采点稀罕药材。两人算是……半个师徒,也是半个朋友吧。”
老人又叹了口气,那气息里充满了时代的沉重:“赵三那混账东西,那时候在乡里横行霸道,咱家那时候在镇上有个小杂货铺,他隔三差五就来‘借’钱‘借’物,说是借,谁敢说个不字?记在账上,不过是自欺欺人,给自家留最后一点脸面罢了,哪还敢指望他还?后来陈先生出了那档子事,你太爷爷心里头……憋屈啊!又痛又怕!痛那么好一个人遭了难,怕赵三的淫威牵连自家。他不敢明着做什么,只能等夜深人静,偷偷去把陈先生散落的一些不值钱的小物件、一点药材,捡了回来,藏在地窖最里头,总觉得……总觉得得给人家留点东西,总觉得对不住人家……”
老人的话语缓慢而清晰,剥开了历史粗糙的外壳,露出了内里复杂的人性纹理与时代的无奈。真相往往不像账本上那几个冷冰冰的数字那样非黑即白,其间掺杂了太多的恐惧、怯懦、不得已,却也闪烁着未曾泯灭的良知、敬佩与无声的悼念。
“那片叶子……”
“哦,那个啊,”提到这个,花超英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些,露出一丝淡淡的、怀念的笑容,“陈先生说是有一回爬后山最险的鹰嘴崖采药,偶然得的。叫什么名儿,他也说不上来,只说闻着这叶子的气味,能让心里头的焦躁烦恶都平复下来,特别清静。就送了你太爷爷一片,说是谢他常帮忙。你太爷爷啊,就把这片叶子当个宝贝似的,夹在他最珍视的书里。其实啊,东西不值钱,就是心里头的一份念想,一份……情谊。”
念想。花筝在心里默念着这个词,感觉胸口被一种温暖而酸胀的情绪填得满满的。是啊,无论是奶奶倾注心血绣出的“百子图”,太爷爷一字一句抄录的《本草杂识》,祖爷爷巧手扎制的鲤鱼灯,还是这片不知名的、被珍藏至今的枯叶……它们都是念想。是家族记忆与情感的实物锚点,承载着具体而微的悲欢离合、志向情操和人间情谊。正是在这一年年遵循古例的晾晒、擦拭、讲述与怀念之中,这些无形的文化血脉和家族精神才得以抵御时间的侵蚀,变得具象而鲜活,无声地告诉着后代,你们从怎样的土壤中来,你们的根脉深处蕴藏着怎样的温度与力量。
夕阳西下,金色的光芒逐渐变得橙红,温柔地笼罩着庭院。王秀兰和周安开始张罗着准备晚上的饺子馅,花明醒了酒在一旁和面。“笃笃笃”的剁肉声和韭菜特有的辛香气息弥漫开来,与满院的老物件散发出的时光味道交织在一起,融合成一种最朴素、最真实、也最令人心安的年节气氛。
晚饭的饺子格外香甜。皮薄馅大,咬开一口,滚热的汤汁便涌入口中,鲜美的味道瞬间征服了所有人的味蕾。花磊吃得鼻尖冒汗,连连夸赞:“香!太香了!还是家里的饺子好吃!这馅儿调得绝了,外面的根本没法比!”
窗外,天色已彻底暗下,远方的天空偶尔还会闪烁一下,传来零星的、闷闷的鞭炮声,像是年兽远去时留下的最后足音。整个花家坳都笼罩在一种宁静而温暖的夜色之中,空气中弥漫着祥和的年味。
花筝觉得,自己心里那份属于“年”的独特感觉,直到此刻,才真正地饱满和沉淀下来。它不仅仅在于门户上鲜艳的红对联、屋檐下摇曳的红灯笼、丰盛的年夜饭和喧闹的鞭炮声,更在于这种代际之间自然而然的情感传递与精神继承,在于对家族过往的温柔梳理与深切怀念,在于这些看似琐碎、却充满了敬畏与温情的民俗仪式之中,所蕴含的文化韧性、生活智慧以及强大的家族凝聚力。
她回到暂时属于自己的小屋,就着昏黄温馨的台灯光晕,拿出随身携带的速写本和一支炭笔。她极其认真而专注地,一笔一画地描摹下那片来自太爷爷时代的、奇特的枯叶,力求还原每一根叶脉的走向和独特的形态。在画纸的空白处,她用工整的小字注上:“甲辰年正月初一。于花家老宅库房。太爷爷花秉坤之念想,仁医陈先生昔年所赠。其气清苦,可静心宁神。”
这个年关,镇了不安的魂灵,更温暖了流淌在血脉中的记忆。传统文化的根脉,就在这阳光下细致的晾晒、围炉夜话时的讲述、以及无声的怀念与描摹之中,悄然而坚定地延续着,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