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封瑶提前半小时到达图书馆研讨室时,发现徐卓远已经在那里布置场地。他将几张桌子拼成六边形,每一边都放置了不同的材料:一叠彩色画纸和颜料,一台连接平板电脑的绘图板,一套几何模型,甚至还有一小盒不同纹理的布料样本。
“这是……”封瑶放下背包,环顾这个精心准备的空间。
“基于小雅的情感坐标系概念。”徐卓远推了推眼镜,今天戴的又是那副轻便款,“我设计了六个表达维度:色彩、形状、纹理、运动、声音、文字。参与者可以选择任意组合来表达当前状态。”
封瑶走近观察,发现每个位置前都有一张介绍卡片,用简洁的语言和图示说明该维度的可能性。在色彩区,卡片上写着:“用颜色表达情绪。淡金色可以是平静,深红色可以是激动,灰色可以是疲倦。”
“你周末做了很多工作。”封瑶轻声说。
徐卓远的手指在平板边缘轻敲两下——这个习惯动作似乎已经成了他思考时的无意识反应。“周六晚上我没睡。重新设计了整个项目的理论基础。”他打开投影仪,幕布上出现一个三维模型,“你看,传统的沟通模型是线性管道:发送者编码-传递-接收者解码。但这个模型假设双方使用相同的编码系统。”
他切换幻灯片,出现一个复杂的网状结构:“我提出的‘星图模型’:每个个体都是一个独特的星座,有自己表达和接收的‘频率’。沟通不是通过管道传递信息,而是在两个星座间寻找共鸣频率,建立连接。”
封瑶被这个模型的美感打动:“像星空中的星座连线。”
“是的。”徐卓远的眼睛在镜片后闪着光,“而且星座之间可以有多个连接点——视觉的、触觉的、情感的、逻辑的。连接越多,理解越丰富。”
门被推开,林教授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位是穿着休闲西装的中年男性,另一位是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轻女性,她手中拿着一根白色手杖,走路时用杖尖轻触地面。
“你们好。”林教授微笑介绍,“这是秦明教授,心理学系的,专攻认知多样性研究。这位是沈星辰,我的研究生,也是视障社群的技术顾问。”
封瑶注意到,沈星辰虽然看不见,但她准确地面向了说话者的方向:“徐卓远,封瑶,你们好。林教授跟我详细介绍了你们的项目。作为先天性视障者,我对‘非视觉表达’有浓厚的兴趣。”
她的声音清晰而温和,带着一种从容的自信。
“欢迎。”徐卓远礼貌地说,“我们正需要不同的视角。”
秦教授环顾布置好的房间,点头赞许:“这个设置很有意思。我注意到你们已经意识到了沟通的多维度性。心理学上有个概念叫‘通道冗余’——当信息通过多个感官通道同时传递时,理解和记忆效果会大幅提升。”
人员陆续到齐。陈雨薇老师准时到达,还带来了一个惊喜——小雅和她的一位同学,一个戴眼镜的安静男孩,陈老师介绍他叫周墨,有非凡的空间记忆能力。
苏晓最后匆匆跑进来,脸颊微红:“对不起,我在画室多待了一会儿……我完成了这个!”她展开一幅画布,上面是用丙烯颜料创作的抽象作品:深浅不一的蓝色如海洋般流动,其中点缀着金色的光点,仿佛海底星空。
“这是……”封瑶屏住呼吸。
“我听到你们讨论‘星图模型’时脑中浮现的画面。”苏晓的眼睛亮晶晶的,“每个光点都是一个独特的灵魂,海洋是连接的媒介。不同颜色的光点代表不同的表达方式,但它们都在同一片海洋中发光。”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沈星辰轻声说:“可以描述一下这幅画吗?我很想‘看见’它。”
苏晓愣了一下,然后开始用语言描绘:“主色调是深海蓝,从左上角的午夜蓝渐变到右下角的浅海蓝。金色光点有87个,大小不一,最大的在中心,像月亮倒映在海面。还有一些银白色的细线连接部分光点,像星座连线……”
沈星辰专注地听着,然后说:“谢谢你。在我的脑海中,它很美。”
徐卓远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这次封瑶看到,他的反思栏里写着:“视觉描述为视障者创造内心图像——这是另一种形式的‘翻译’,但不是简化,而是转化。”
林教授拍拍手:“好了,朋友们,让我们开始吧。今天我们这个临时小组有一个目标:为‘星图实验室’制定一个可行的启动计划。谁想第一个发言?”
周墨,那个安静男孩,忽然举起手。所有人都有些意外。
“我……我有话想说。”他的声音很小,但清晰,“很多人说我记不住人脸,记不住名字。但我能记住校园里每栋建筑的平面图,能记住我去过的每个地方的详细空间布局。”他打开自己的背包,取出一沓图纸,“这是我记忆中的特殊教育学校,包括我们今天没去过的每个房间。”
图纸上的建筑平面图精确得令人震惊,连窗台的高度、门把手的类型都有标注。
徐卓远接过图纸,仔细查看:“这些标注……‘音乐室门把手:圆形金属,触感冰凉’‘美术教室窗台:木质,有颜料痕迹’。这是你的记忆方式吗?”
周墨点头:“对我来说,空间和物体是有‘性格’的。冰冷的门把手让我想起冬天的早晨,木窗台上的颜料痕迹让我感到温暖,因为那里有人创造过东西。”
沈星辰转向周墨的方向:“这和我的一些视障朋友很像。我们通过声音、气味、触感来构建空间地图。也许,所谓‘残疾’只是意味着我们使用不同的地图绘制工具。”
这句话像钥匙一样打开了讨论。接下来的两小时,每个人都分享了独特的感知和表达方式。秦教授从心理学角度分析这些案例,陈老师补充教育实践中的观察,苏晓不时用绘画即时呈现讨论的概念,沈星辰则提出触觉和听觉表达的可能性。
封瑶注意到,徐卓远逐渐从一个主导者变成了倾听者和整合者。他不再急于将一切系统化,而是允许概念的流动和碰撞。
“我有个提议。”讨论到一半时,封瑶举手,“也许我们的第一个项目可以是一个‘多元表达工作坊’,邀请校园里任何人都来参加。工作坊的目标不是教‘正确’的表达方式,而是探索和分享每个人的独特语言。”
“我喜欢这个想法。”陈老师立即回应,“在我的工作中,我发现当典型发展者和神经多样性人士一起创作时,双方都会学到新的表达方式。那不是单向的帮助,而是双向的丰富。”
“我们可以设置几个‘表达站’。”苏晓兴奋地补充,“绘画站、音乐站、触觉材料站、文字站……参与者可以自由流动,用不同方式表达同一主题。”
“主题可以是‘连接’。”徐卓远忽然说,“每个人用自己擅长的方式表达对‘连接’的理解,然后我们创造一个集体作品,将所有表达整合在一起。”
沈星辰微笑:“那将是真正意义上的‘多感官交响曲’。”
计划逐渐成形。他们决定两周后在校园艺术中心举办第一次工作坊,命名为“星图:寻找你的共鸣频率”。林教授承诺提供场地支持,秦教授愿意从心理学系招募志愿者,陈老师会带几位学生参与,沈星辰将负责确保活动对视障者的可访问性。
会议结束后,大家陆续离开。封瑶和徐卓远留下来整理材料。
“今天……很不一样。”徐卓远一边收拾投影仪一边说,“我以前的小组讨论都是关于效率、指标、产出。但今天,我们花了两个小时只是分享故事,没有制定任何具体的工作分配表。”
“但你觉得有收获吗?”封瑶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