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清晨,封瑶提前二十分钟到达中山公园东门。深秋的公园门口已有早锻炼的老人,她站在那棵最大的银杏树下,金黄的落叶在脚边打着旋。
九点五十五分,徐卓远准时出现。他穿着深灰色大衣,手里拿着一束白色洋桔梗——不是常见的菊花,而是他母亲生前最喜欢的花。
“早。”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谢谢你能来。”
“应该的。”封瑶轻声回应,注意到他眼下淡淡的阴影,“昨晚没睡好?”
“计算了几种概率。”徐卓远推了推眼镜,“包括你可能会因为各种突发状况无法前来的概率,但最终计算结果都低于2%。理性上我知道你会来,但情感系统似乎还需要更直接的证据。”
封瑶理解地点头:“人就是这样,理性计算和实际感受经常不同步。我准备了这些——”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素色纸袋,“自己烤的杏仁饼干,你母亲食谱里的那种。还有...我父亲留下的几首未发表的诗,我想她可能会喜欢。”
徐卓远接过纸袋时,手指微微颤抖:“你怎么知道我母亲喜欢杏仁饼干?”
“上次在你家,我看到厨房的食谱架上有本手写食谱,其中一页夹着晒干的洋桔梗花瓣,那页就是杏仁饼干的配方。页角有很多折痕,说明经常翻阅。”封瑶解释,“而且,烤箱旁边的小罐子里,有研磨好的杏仁粉。”
徐卓远沉默了几秒:“你的观察力...比我想象的更敏锐。母亲确实最喜欢这个配方,她说杏仁的微苦能衬托出黄油的香醇,就像生活本身。”
两人沿着公园小路慢慢走。晨雾还未完全散去,湖面上漂浮着薄纱般的白汽。
“母亲生前,我们每周六上午都会来这里。”徐卓远的声音在雾气中显得格外清晰,“她不喜欢传统的扫墓形式,说那太沉重。她更喜欢在自然中散步,谈论一些轻松的话题,或者什么都不说,只是走。”
“我父亲也是。”封瑶轻声接话,“他生病后期,常说如果有一天他离开了,不要把他关在小小的墓碑里。他希望我们记得的,是他站在讲台上的样子,是在书房写作到深夜的样子,是陪我在公园捡落叶的样子。”
徐卓远停下脚步,看向她:“所以你理解这种纪念方式。”
“我理解。”封瑶肯定地说,“因为重要的不是形式,而是那个人如何在我们的记忆里继续活着。”
他们走到湖边的一片小空地,那里有张面向湖水的长椅。徐卓远轻轻拂去椅面上的落叶:“这是我们的固定位置。母亲喜欢坐在这里看湖水,她说水的流动像时间,看似一去不复返,但其实每个分子都在循环。”
他放下花束,然后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金属盒子,打开,里面是几张照片和一封泛黄的信。
“这是母亲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在她入院前一天。”徐卓远的声音平静,但封瑶能听出底下深藏的波澜,“她当时已经知道病情不乐观,但信中没有任何悲观的话。她只是...给我布置了一些‘作业’。”
封瑶接过信纸,看到清秀而有力的字迹:
“亲爱的小远:
如果你读到这封信,说明妈妈暂时没法亲自陪你做周末的杏仁饼干了。但别担心,配方在食谱第三十七页,你已经可以独立完成。
有几个‘研究项目’想交给你:
1.继续完善我们的‘连接符号系统’。我画了初步框架,但需要数学建模和实证检验——这是你的专长。
2.找到至少三个愿意尝试这个系统的‘合作者’。真正的系统需要真实的人使用和反馈。
3.当你遇到那个能理解你为什么计算星空轨迹、为什么在乎沉默者表达的人时,带TA来这里,分享杏仁饼干,并告诉TA:有些相遇的概率虽小,但一旦发生,就值得投入全部的计算资源。
永远爱你,
妈妈”
信的边缘有轻微的褶皱,像是被反复折叠展开。封瑶感到眼眶发热:“你母亲...非常有智慧。”
“她一直是这样。”徐卓远小心地收起信,“理性与感性兼具,严谨与温柔并存。她生病后,很多亲戚劝她多休息,别再做研究。但她坚持要继续,说‘如果生命进入倒计时,我更应该把时间花在最值得的事情上’。”
“所以你选择继续她的研究,不仅是出于怀念,更是出于尊重。”封瑶理解地说。
徐卓远点头:“但我需要承认...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是机械地完成她的‘作业’,像是执行一个程序。直到遇见你,直到看到苏晓用那个系统表达时眼中的光,我才真正理解这些‘作业’的意义——它们不是任务清单,而是母亲为我铺设的理解世界的路径。”
封瑶从纸袋里拿出饼干盒,打开,杏仁的香气在晨雾中弥漫:“要尝尝吗?我严格按配方做的,但不知道是否和你母亲做的一样。”
徐卓远拿起一块,咬了一小口,仔细品味。然后,他罕见地露出了一个真正放松的微笑:“甜度减少5%,杏仁研磨得更细,烘烤时间延长两分钟。是改良版,但...比原来的配方更适合我的口味。”
“你怎么知道这些调整的?”封瑶惊讶。
“我是徐静的儿子。”徐卓远说,“味觉记忆和数学计算一样,可以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母亲做的杏仁饼干,甜度系数是7.3,你的版本大约是6.9。”
封瑶笑了:“所以是更不甜的版本?”
“更成熟的版本。”徐卓远纠正道,“就像人随着年龄增长,会逐渐偏好不那么甜腻的味道,而更能欣赏食材本身的风味。”
他们坐在长椅上,分享饼干,看着湖面的雾气渐渐散去。几只水鸟掠过水面,留下浅浅的涟漪。
“其实今天,”徐卓远忽然开口,“除了纪念母亲,我还有另一个目的。”
封瑶侧头看他。
“我想邀请你正式加入我的研究项目——不是作为学校的课题小组,而是作为平等的合作伙伴。”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装订整齐的文件,“这是完整的项目计划书,包括理论基础、实施步骤、伦理考量,以及...合作条款。”
封瑶接过文件,看到封面上写着:“‘连接’项目:非语言沟通系统的跨学科研究——纪念徐静女士未竟的事业”。
她翻开第一页,就看到自己的名字和徐卓远的名字并列在“项目负责人”一栏。
“你在心理学视角上的贡献,你对沉默者心理的深刻理解,以及你父亲理论框架的继承,都是这个项目不可或缺的部分。”徐卓远的语气认真,“所以我重新调整了项目结构,确保我们享有平等的决策权和署名权。”
封瑶继续翻阅。文件详细规划了未来一年的研究计划:从苏晓的试点使用,扩展到特殊教育学校的测试,再到普通校园环境的适应性调整。每一个阶段都有明确的目标、方法和评估标准。
更让她感动的是,附录里完整收录了她父亲的论文《非语言连接的可能性》,以及徐静手稿中的相关章节,并标注了“理论奠基人”。
“这部分,”徐卓远指向参考文献,“我昨晚才添加。之前我过于注重母亲的部分,忽略了你父亲的贡献。这是一个严重的疏忽。”
“现在弥补了。”封瑶轻声说,感到一种奇妙的圆满感——上一世父亲未获认可的研究,这一世不仅被理解,还被纳入这样严谨的项目中。
“还有,”徐卓远稍犹豫豫,“项目可能需要一位校外顾问。我想到了林医生,但如果你有其他人选...”
“林医生很合适。”封瑶肯定地说,“她和徐阿姨是校友,理解研究背景,又有临床经验,还能提供伦理指导。”
徐卓远点头,然后从文件底部抽出一张纸:“这是最后一部分:关于项目收益的分配协议。如果未来有任何形式的产出——无论是论文发表、系统应用,还是可能的商业转化——我们都将按照贡献度共享收益。”
封瑶惊讶地看着那份详细的分配方案:“你想得太远了...”
“必要的远见。”徐卓远推了推眼镜,“母亲曾说,好的合作始于清晰的规则和相互的尊重。我不想让任何经济因素影响我们的研究,所以在一开始就要明确。”
封瑶仔细阅读条款。方案公平得令人惊讶,甚至过于偏向她——考虑到徐卓远提供了核心的理论框架和数学模型。
“这部分比例需要调整。”她指着数字,“你的贡献明显更大。”
“但你的视角是项目成功的关键。”徐卓远坚持,“没有你的心理学洞察和使用者共情,我的数学模型只是空中楼阁。母亲的研究之所以停滞,就是缺乏实证支持和跨学科视角。”
他们就这样在晨光中讨论起项目细节,从理论框架到实施步骤,从人员安排到时间规划。当话题回到连接符号系统时,徐卓远打开笔记本电脑,展示了他最新开发的界面。
“根据苏晓的建议,我增加了画图模块和代码查看功能。”他演示着,“用户可以选择完全匿名,或者建立个人档案。系统会记录使用偏好,但所有数据都加密存储,用户可以随时删除。”
封瑶注意到一个细节:“这里的‘紧急求助’按钮...”
“是的。”徐卓远表情严肃,“如果用户选择开启这个功能,当系统检测到极端负面情绪的连续表达时,会弹出心理咨询热线和危机干预资源。但这需要用户主动授权,我们绝不会监控或干预。”
“很周到的设计。”封瑶赞叹。
“还有这个——”徐卓远点开另一个界面,“我开发了简易版本,可以安装在普通智能手机上,不需要特殊设备。这样就能降低使用门槛。”
就在这时,封瑶的手机振动了。是林晓晓发来的信息:“瑶瑶!我按苏晓的流程图做了校园漫画版,发到你邮箱了!求表扬!”
封瑶笑着把信息给徐卓远看:“看来我们的团队在自主运转。”
“良性反馈循环。”徐卓远评价,“林晓晓的漫画可以作为系统的引导教程,周慕辰的编码分析可以优化识别算法,苏晓的使用反馈提供改进方向,而我们的理论框架将它们整合起来。”
他停顿了一下,忽然说:“这让我想起母亲常说的一句话:‘好的研究像交响乐,每个乐器都有自己的声部,但合在一起才能奏出完整的乐章。’”
“你母亲一定很为你骄傲。”封瑶真诚地说。
徐卓远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湖面:“我不知道。有时候我想,如果她能看见现在的我,会怎么评价。我还是那个过度计算、不善表达的儿子,只是...稍微学会了一点让情感参与计算的方法。”
“她会看到你完整地活出了自己。”封瑶肯定地说,“不是成为她的复制品,而是继承她精神的同时,发展出自己的道路。这才是父母最希望看到的。”
长久的沉默后,徐卓远轻声说:“谢谢你,封瑶。”
“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有说‘你母亲会为你骄傲’这样的套话。”他转过头,镜片后的眼睛格外清澈,“你说的是‘她看到你活出了自己’。这...更准确,也更尊重事实。”
封瑶微笑:“因为我父亲也曾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他说,不要追求成为‘封文渊第二’,而要成为‘封瑶第一’。真正的传承不是模仿,而是在前人基础上创造新的可能。”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湖面波光粼粼。徐卓远收起文件和电脑:“该去下一个地方了。”
“还有地方?”
“母亲指定的‘研究项目’第三项的完整执行。”徐卓远站起身,拍了拍大衣上的落叶,“需要找一个能看到星空的地方,计算一些轨道,并分享一些更深层的想法——根据她的指示。”
封瑶跟着他起身,好奇这个理性到骨子里的人,会如何执行这样一个充满诗意的任务。
他们离开公园,坐上公交车,穿过半个城市。封瑶注意到,徐卓远在车上一直望着窗外,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击着某种节奏。
“你在计算什么?”她轻声问。
“公交车停靠每个站点的概率分布,以及对我们到达时间的影响。”徐卓远承认,“但更重要的计算是...我该如何开始那个话题。”
“哪个话题?”
徐卓远转头看她,难得地露出了些许紧张:“关于为什么我会邀请你参与这个项目,而不只是作为数据提供者。这超出了纯粹理性的范畴,需要...情感解释。”
封瑶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安静地等待。
但徐卓远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重新转向窗外:“我需要更多计算时间。也许到达目的地后会更合适。”
公交车最终停在市郊的一个小山坡下。他们沿着石板路向上走,路的尽头是一座小型天文台。
“师范大学的附属天文台,母亲以前常带我来。”徐卓远解释,“管理员叶老师是她的老同学,同意让我们今天上午使用。”
天文台是座白色圆顶建筑,在秋日阳光下熠熠生辉。叶老师是个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人,看到徐卓远就露出温暖的笑容:“小远来了!这位是...”
“封瑶,我的研究合作伙伴。”徐卓远介绍,“她父亲封文渊是母亲以前的同事。”
叶老师的眼睛亮了:“封文渊的女儿!我读过他的诗,也听徐静提起过他的理论。你们俩...真是奇妙的组合。”
他打开天文台的门:“今天天气好,白天也能看到一些行星。不过你们要想看深空天体,得等到晚上了。”
“白天就很好。”徐卓远说,“我们主要是想使用计算设备和观星台。”
天文台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宽敞。一层是各种仪器和计算机,二层是圆顶观测室。徐卓远显然对这里很熟悉,他径直走到一台老式计算机前,开机,然后开始输入复杂的公式。
封瑶环顾四周,墙上挂着许多星空照片,其中一张标注着“徐静摄,1998年10月,猎户座星云”。
“你母亲也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