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的夜晚,降临在嫩江县城上空。师部大院的灯火比往日似乎更加稀疏,只有几处关键岗哨和办公楼还亮着光,像黑暗中警惕的眼睛。高音喇叭早已沉寂,白日的喧嚣与紧张,仿佛被这浓稠的夜色吸收、稀释,只留下一种万籁俱寂般的宁静,以及潜藏在这宁静之下,依旧紧绷的神经。
学员宿舍里,鼾声、磨牙声、含糊的梦呓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曲疲惫的交响。连续数日的高压训练,榨干了大多数人的精力,让他们几乎头一沾枕就陷入了沉睡。月光透过窗户上糊着的旧报纸缝隙,在地面投下斑驳破碎的光斑,勉强勾勒出大通铺上一个个蜷缩或仰躺的身影。
廖奎躺在靠门的铺位上,闭着眼,呼吸均匀绵长,与周围沉睡的人并无二致。但他并没有真正入睡。大脑如同精密仪器,仍在低速运转,反复回放、巩固着白天观察到的关于师部医院和战备仓库的每一个细节,并在脑海中进行着各种情境下的推演。同时,【危机预警】带来的敏锐感知,让他即便在休息状态,也对周围环境的细微变化保持着本能的警惕。
就在这时,他听到旁边铺位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那是身体在粗糙的床单上小心移动,以及刻意压低的呼吸声。
廖奎没有立刻睁眼,肌肉却已处于一种随时可以爆发的半松弛状态。
一只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
廖奎这才缓缓睁开眼,侧过头。借着窗外渗入的微弱月光,他看到旁边铺位那个名叫王建军的学员,正半支着身子,凑在他旁边。王建军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长相普通,但眉眼间带着一股这个时代多数人没有的、隐约的养尊处优和某种善于交际的活络。廖奎记得,这人自我介绍时提过一嘴,父亲是某个步兵团的参谋长。
“廖奎,没睡呢吧?”王建军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气音,确保不惊醒其他人。他脸上带着一种故作熟稔的笑容,手里递过来一样东西——一根白色的,过滤嘴香烟。在月光下,烟卷上的“大前门”三个字依稀可辨。这在这个年代,尤其是在北大荒,可是稀罕的好东西,远比学员们自己用旧报纸卷的烟叶高级得多。
廖奎目光微动,没有立刻去接,只是看着王建军。
王建军又往前递了递,笑容不变,声音依旧低哑:“来一根?提提神。”
短暂的停顿后,廖奎伸出手,接过了那根烟,但没有点燃,只是捏在指间把玩。粗糙的烟纸摩擦着指尖,带来细微的触感。
见廖奎接了烟,王建军似乎松了口气,自己也摸出一根,却没有点燃,只是凑在鼻子下闻了闻,然后身体又往廖奎这边靠了靠,几乎头碰头,开始了真正的意图。
“廖奎,你小子……”他啧了一声,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仿佛发自内心的赞叹,“手艺真不赖啊。白天那血管缝的,还有前几天考核那利索劲儿,可真不像一般农场里出来的。”
他顿了顿,月光下,他的眼睛闪着探究的光,话锋带着试探,如同出洞的蛇信:
“倒像是在军区总院那种大地方,正经待过、受过训的。”
这话问得随意,仿佛只是战友间的闲聊夸赞,但内里藏着钩子。军区总院和北大荒农场,无论是环境、资源还是培养路径,都天差地别。王建军这是在试探廖奎能力的真正来源,或者说,是在怀疑他背景是否如其档案所写的那般“简单”。
廖奎心中雪亮。白天的表现过于突出,引起有心人的注意是必然的。他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借着月光,能看清他眼神平静如古井深潭。他捏着那根“大前门”,目光似乎落在烟卷上,用带着点东北口音的、平和的语调回应,声音同样压得很低:
“王哥说笑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罢了。”他抬起眼,看向王建军,月光在他眼底映出一点微光,“在农场那地方,天高地远,缺医少药。牲口病了、伤了,总不能干等着场部兽医下来,那可能就耽误一大家子一年的嚼谷。跟着老兽医打下手,看得多了,动手多了,逼着自己也得会点皮毛。人身上的道理,和牲口……有时候也差不多,无非是血管、骨头、皮肉,止血、接骨、缝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