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的春天,是在冻土皲裂的呻吟和黑泥翻涌的土腥气中真正到来的。第七农场的广袤田野上,沉寂了一冬的土地被犁铧狠狠划开,露出深褐色的、孕育着生机的土壤。春小麦的播种,是农场一年中头等重要的生产任务,关乎着全年的收成和上级下达的指标。
“抓革命,促生产!”“备战备荒为人民!”
红色的标语横幅悬挂在田埂边的木杆上,在尚且料峭的春风中猎猎作响。高音喇叭里循环播放着激昂的进行曲和鼓舞人心的社论,试图调动起所有人的生产热情。职工们,包括许多知青,都穿着打补丁的棉袄,挥舞着铁锹、锄头,或是跟在慢吞吞的拖拉机后面,将麦种撒入土地。场面看似一片热火朝天。
然而,仔细感受,便能察觉到那涌动在春耕热潮下的、冰冷的暗流。
职工们的脸上,少了往年春耕时那种带着期盼的忙碌,多了几分沉默和压抑。交谈声很低,眼神偶尔会不受控制地瞟向田野的边界。
在那里,在田埂上,在附近稍高的土坡上,甚至在一些视野开阔的屋顶,可以看到雷连长手下士兵们的身影。他们穿着统一的军装,荷枪实弹,不再是简单的巡逻,而是设立了固定的观察哨。冰冷的目光如同鹰隼,既严密监视着在田间劳作的、包括那些来自“西头”劳改点的身影,防止任何“破坏生产”或逃跑的行为,更警惕地扫视着农场外围,尤其是北方的地平线,防备着任何可能来自外部的威胁。
生产与战备,在这片黑土地上被强制性地拧合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的,不仅仅是泥土和种子的气息,还有一股无形无质,却足以让人神经紧绷的铁锈与硝烟味。
场部的公告栏前,围拢着一些刚下工、满身泥点的职工。新贴出的通知白纸黑字,措辞严厉:
“为坚决贯彻‘抓革命,促生产,全力保障春耕’的指示精神,并切实做好‘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战备工作,经场部研究决定:
一、所有职工及家属,必须提高阶级斗争觉悟,严防阶级敌人在春耕期间进行破坏活动。
二、即日起,至春耕任务圆满完成并经场部批准前,所有人员无特殊情况及批准手续,一律不得擅自离开第七农场划定范围。违者将严肃处理,情节严重者移交保卫科乃至上级机关审查。”
不得随意离开!这等于变相宣告了农场的封闭。人群一阵低低的骚动,但很快又沉寂下去,每个人脸上都蒙上了一层更深的阴影。自由被进一步剥夺,与外界的联系几乎被切断,那种被无形牢笼困住的感觉,伴随着春耕的劳作,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廖奎扛着铁锹,从公告栏前默默走过,目光扫过那纸通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中却如同这翻涌的黑泥。管控更加严格,意味着他们任何营救计划的实施难度,都呈几何级数增加。春耕的忙碌,掩盖不住底下汹涌的暗流,而这暗流,正朝着不可预测的方向加速奔涌。
傍晚时分,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给第七农场这片肃杀的土地暂时涂抹上了一层温和的假象。廖奎提着两只铁皮水桶,来到家属区边缘那口公用的水井旁打水。井绳吱呀作响,冰冷的井水被提上来,溅起细碎的水花。
一个身影蹲在井台不远处,是住他对门的高飞。他正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把小锤和几根铁钉,似乎是在修理一个有些漏水的旧水桶。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军装,背影在暮色中显得孤寂而沉默。
廖奎没有主动打招呼,只是专注地打着自己的水。就在他提起第二桶水,准备离开时,高飞修理水桶的动作微微一顿,头也没抬,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如同蚊蚋般的声音说道:
“江那边……晚上灯更亮了,密密麻麻,像是不睡觉。”他手里的锤子轻轻敲打着桶壁,发出规律的“笃笃”声,掩盖着他极低的话语,“……还多了……一种声音,低沉的,轰隆隆的,隔着江都感觉地在微微颤……像是坦克,很多坦克在调动。”
廖奎打水的动作几不可察地滞了一下,心脏猛地一沉。灯光更亮,坦克调动……这绝不是正常的边境驻防态势。
高飞顿了顿,用小锤的尖端,在泥地上无意识地划着凌乱的线条,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冰冷的确认:
“我们这边……也没闲着。夜里,靠近江边的林子和洼地里,也开始埋东西了……”
埋东西?廖奎立刻明白了——是地雷,或者是反坦克障碍物。在边境冲突爆发前,双方都会在前沿阵地紧急布置雷场和各种反冲击障碍,这是最直接的临战信号!
高飞说完,便不再出声,仿佛刚才的低语只是风吹过井台的错觉。他继续专注地修理着他的破水桶,敲敲打打。
廖奎提起水桶,面色如常地转身离开,步伐稳健。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那根弦已经绷紧到了极致。高飞的警示,如同最后一块拼图,清晰地勾勒出山雨欲来的恐怖图景。双方都在做最坏的准备,战争的阴云,已经浓重得几乎要滴下水来。
他抬头望了一眼北方那渐渐被暮色吞噬的天空,仿佛能听到遥远的地平线下,钢铁巨兽低沉而压抑的咆哮。春耕的田野依旧在身后延伸,但廖奎知道,这片看似平静的土地,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战火彻底撕裂。时间,越来越紧迫了。
香港的夜,再次将半山区公寓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只有维港对岸的零星灯火,如同不肯熄灭的星辰,固执地穿透薄纱窗帘,在室内投下斑驳而模糊的光影。廖奎的身影,如期出现在客厅的阴影里,如同过去许多个夜晚一样,成为了这间豪华公寓夜晚的一部分。
“那辆福特,这两天没再出现。”廖奎的声音在昏暗中响起,打破了寂静,也带来了一个暂时可以喘息的消息。“跟踪似乎停了。”
萧亚轩正端着一杯水从厨房走出来,闻言,脚步微微一顿。悬了多日的心,并没有因此彻底落下,反而生出另一种疑虑:“是放弃了,还是……在酝酿别的?”
“不清楚。”廖奎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锐利的目光扫过楼下寂静的街道,“可能是觉得暂时摸不清底细,不敢贸然动手,也可能是换了更隐蔽的方式。”他放下窗帘,转身看向萧亚轩,“但无论如何,暂时算是个好消息,你可以稍微放松一下。”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带来的不是困倦,反而是一种奇异的清醒,以及……无所适从的空茫。两人都没有立刻回到各自的位置(廖奎的沙发,萧亚轩的卧室),而是不约而同地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隔着一段恰当又微妙的距离。
窗外城市的背景噪音低沉而持续,公寓内老式空调发出细微的运转声,更衬得此时的安静有些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