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香港那个光影迷离的梦境挣脱,回归到北大荒铁灰色的现实,廖奎没有太多时间沉浸在反差带来的恍惚中。生存的压力,如同头顶终年不散的铅云,沉甸甸地压下来,驱使着他必须立刻行动起来。
他找了个借口离开畜牧科,寻了个僻静背风的角落,意识沉入系统空间。他没有动那些过于扎眼的精细粮食或肉食,而是精心挑选了几样在当前环境下虽显珍贵、但勉强能解释得通的物资:几双用厚实棉布缝制、内里絮了更多棉花的加厚袜子——这可以推说是谢薇熬夜赶制的;一小布袋炒面,炒得干香,混合了些许盐粒,易于保存和充饥;最后,是一小罐色泽微黄、凝脂般的猪油,装在一个洗刷干净的、掉了漆的旧搪瓷缸里,外面仔细包裹着防油的油纸。猪油,在这缺油少荤的年代,是实实在在的硬通货,既能提供宝贵的热量,也能让清汤寡水的食物变得可口,其来源可以解释为畜牧科偶尔处理病弱牲畜时,内部悄悄分润的一点“油水”——这在管理并非铁板一块的农场,是心照不宣的灰色地带。
将这些物资小心地放入一个半旧的布兜,廖奎径直来到了场部保卫科。
王司冲的办公室依旧带着一股烟草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见到廖奎进来,他只是抬了抬眼皮,目光在他手中的布兜上停留了一瞬,没多问,只是示意他放在墙角。
廖奎放下东西,低声道:“王科长,一点心意,麻烦您了。”
王司冲“嗯”了一声,拿起桌上的烟盒,磕出一支点上,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看似随意地踱到窗边,目光扫过外面空旷的场地,然后转向廖奎,声音压得比往常更低,带着一种公务性的、却又透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凝重:
“东西会按规定送过去。”他顿了顿,烟雾从鼻孔缓缓喷出,“最近……上面风声有点紧,抓各种‘典型’,你心里有数就行。做事……都谨慎点,别惹不必要的麻烦。”
廖奎的心猛地一沉。王司冲这话看似泛泛而谈,但结合他的身份和此刻的语气,无疑是一个明确的警告。政治环境正在进一步收紧,某种无形的压力正在增强。他立刻点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凝重与感激:“我明白,谢谢王科长提醒。”
没有多余的交流,廖奎便退出了办公室。走在寒风凛冽的院子里,王司冲那句“风声紧”如同冰锥,刺破了他刚刚因香港之行而略微松弛的神经。外部环境的恶化,意味着他们所有的行动都必须更加小心,任何一丝疏忽,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与此同时,在西头那片荒废洼地边缘、背靠杂木林的独立窝棚区。
寒风卷着雪沫,从窝棚墙壁和屋顶的缝隙无情地钻入。谢广安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上盖着那条早已硬邦邦、结着冰霜的薄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雾,脸颊和手脚早已冻得麻木失去知觉。生存,在这里变成了与严寒和饥饿最直接的对抗。
窝棚那扇用树枝和破麻袋勉强遮挡的门被从外面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厚重棉军大衣、戴着狗皮帽的看守探进头来,将一个不大的布包裹扔了进来,含糊地说了句:“接着!”便迅速关上门,脚步声很快远去,似乎也不愿在这鬼地方多待一秒。
谢广安挣扎着挪过去,捡起那个冰冷的包裹。打开,里面是几双崭新的、厚实得异常的棉袜,针脚细密匀称,他一眼就认出,那是女儿谢薇的手艺。还有一小袋炒面,以及那个用旧搪瓷缸装着的、凝固的猪油。
他伸出冻得开裂、布满冻疮的手,颤抖着抚摸那柔软的棉袜,仿佛能感受到女儿指尖的温暖。他打开搪瓷缸的盖子,一股久违的、属于油脂的醇厚香气隐隐飘出,在这充斥着霉味和寒冷的狭小空间里,显得如此珍贵而不真实。
炒面可以偷偷干咽,猪油可以小心翼翼地挖一小勺,混在即将冻僵的杂粮糊糊里,带来至关重要的热量和滋味。而那双厚厚的袜子,更是能实实在在地保护他几乎要冻掉的脚趾。
这些东西,在正常情况下或许不算什么,但在此刻,在这严酷的生存环境下,尤其是那罐猪油,无疑是“超规格”的。农场常规的配给,绝不可能包括这个。
谢广安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他更加确信,女儿和女婿,正在用一种他无法想象、也绝不能宣之于口的方式,冒着巨大的风险,艰难地维系着这条脆弱的生命线。这不仅仅是物资,更是穿越风雪而来的、无声的支撑与承诺。
他将东西紧紧抱在怀里,感受着那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意,对抗着这仿佛永无止境的严寒。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却顽强地燃烧着。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天色阴沉,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末,抽打着农场里一切裸露在外的物体。廖奎揣着一个用泛黄旧报纸仔细包好的、方方正正的包裹,再次来到了保卫科。
王司冲正坐在办公桌后,对着一份文件皱着眉头,手指间夹着的烟快要燃到尽头。见到廖奎进来,他只是抬了抬眼皮,没说话,但目光在廖奎手中那个包裹上停留的时间,比平时略长了半秒。
廖奎也没多言,走上前,将包裹轻轻放在桌角一个不显眼的位置,动作自然得像放下一个普通的笔记本。
“王科长,前两天托人从外面捎了点土产,不值什么,给您尝尝。”廖奎的声音不高,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王司冲鼻子里“嗯”了一声,看似随意地伸手将那包裹拨拉到自己面前,手指捏了捏包裹的棱角,感受到里面硬质瓶身的轮廓。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光亮,但脸上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严肃表情。他拉开抽屉,动作不大,却足够迅速地将包裹扫了进去,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抽屉合上的“咔哒”声,像是给这场无声的交易画上了一个短暂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