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欢会那短暂的人情味与松弛,如同北大荒天空中转瞬即逝的彩虹,很快便被更为厚重、沉闷的铅灰色云层所取代。场部大礼堂再次坐满了人,只是这一次,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节日的欢腾,而是一种熟悉的、令人下意识屏息的压抑。
主席台上,杨场长、几位副场长,以及雷连长赫然在座。所有人的脸色都带着一种公式化的严肃。
会议的内容简单而直接,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波澜暗涌的水塘。杨场长宣布,基于当前国内外“复杂严峻”的形势,为进一步“统一思想、提高认识、促进生产、巩固边防”,场部决定,在全场范围内开展“上半年工作总结与思想汇报”活动。要求各科室、各班组乃至每一位职工,都必须提交详细的书面材料,全面总结个人在上半年的劳动生产表现、思想政治学习收获、以及对自身不足的认识和未来改进方向。
更引人注目的是,雷连长紧接着宣布,为协助农场加强管理,确保生产安全与内部秩序,军人连队将派出工作组,深入各生产单位,进行“生产效率与安全秩序评估”。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眼神扫过台下,如同无形的探照灯。
台下瞬间一片死寂,连交头接耳的声音都消失了。每个人都清晰地感受到,那根刚刚放松了片刻的弦,被再次猛地拧紧,甚至比之前更加让人窒息。书面汇报,意味着白纸黑字,意味着每一句话都可能被反复审视、推敲、甚至上纲上线。而军队的“评估”,更是在这紧张的氛围上,又加了一层无形的、带着肃杀之气的监视。
刚刚因立功而感受到些许暖意的廖奎和谢薇,心中也是一沉。他们知道,真正的考验从未远离,只是换了一种形式。
果然,在领导讲话后的表态环节,周子强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亢奋的、混合着“悔过”与“积极”的神情,声音洪亮,仿佛要洗刷掉之前被调查的晦气:
“坚决拥护场党委和连队的决定!这次总结与汇报,是一次极其宝贵的自我革命、自我教育的机会!我一定深刻剖析自身在前一阶段思想上存在的麻痹和不足,深挖根源,彻底改造世界观!向先进的同志看齐,追求思想上的真正进步,绝不掉队!”
他的发言,充满了时下流行的政治术语,姿态摆得极低,意图明显——他要利用这次新的政治任务,重新塑造自己“积极要求进步”的形象,试图找回在领导视线中的存在感,甚至扭转之前的负面评价。
廖奎和谢薇在台下默默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中却警铃大作。周子强的“活跃”,对他们而言,意味着潜在的麻烦并未消失,反而可能因为其急于表现而变得更加不择手段。
散会后,回到畜牧科,张振山召开了科室内部会议,布置具体任务。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强调:“照实写,有一说一,重点是生产贡献和技术提升,思想认识要符合主流,别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也别给自己乱扣帽子。”
这是张振山式的保护。廖奎和谢薇心领神会。
当晚,在系统空间“幸福小屋”的书房里,两人铺开稿纸,开始构思各自的汇报。
他们的笔触极其谨慎。廖奎的汇报,通篇围绕猪号、马号的防疫、饲养技术改进、疑难病症的处理实例展开,用数据和具体工作说话,充分展现其“专”的一面。在思想部分,他着重描写如何通过学习领袖着作,坚定了扎根边疆、为畜牧业贡献力量的决心,以及如何虚心向老兽医秦大山、向广大贫下中农职工学习,改造自身“小资产阶级思想残余”。语言朴实,紧扣“又红又专”的主旋律。
谢薇的汇报则侧重于后勤仓库管理的细致、严谨,如何保证物资账目清晰、发放有序,以及如何在平凡岗位上体会“为人民服务”的真谛。她也强调了向王保管员等老职工学习,提高了自身的阶级斗争觉悟和勤俭节约的革命精神。
两人写完初稿,又反复检查了数遍,删去任何可能产生歧义或可能被过度解读的词语和句子,确保整篇汇报既展现了工作成绩和“进步”态度,又绝不留下任何可能被用作把柄的个人观点或情绪流露。
新的压力已然降临,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在第七农场的上空。所有人都必须更加小心、更加精准地扮演好时代赋予自己的角色,任何一丝行差踏错,都可能被这张网捕获,万劫不复。
外界风声鹤唳,总结汇报的政治任务压在每个职工心头,但在绝对隐秘的系统空间“幸福小屋”内,却迎来了另一场静默的成长。
虚拟训练空间(中级)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相对而坐的廖奎和谢薇。他们刚刚共同回顾并复盘了从发现舞台异常到最终协助拆除炸弹、乃至后续县城之行的全部经过。每一次险象环生的细节,每一次默契无间的配合,每一次如履薄冰的应对,都在精神链接的深度交融中被反复重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