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奎和谢薇没有立刻坐下。廖奎将手中提着的八瓶酒轻轻放在门后一个不显眼的角落,然后才和谢薇一起,在方凳上端正地坐下。
周主任的目光扫过那几包用旧报纸包裹的东西,形状明显是酒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没有立刻发问。他的妻子给两人倒了两杯白开水,便默默地坐到床边,拿起一件未做完的针线活,但注意力显然不在活计上。
房间里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最终还是廖奎率先打破了沉默,他迎着周主任审视的目光,语气坦诚而平静:“周主任,这么晚冒昧打扰,实在抱歉。我们知道您白天工作繁忙,有些话,只能在这个时间,来家里跟您说。”
周主任“嗯”了一声,拿起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点燃,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说吧,什么事。”
廖奎没有绕圈子,直接切入主题:“周主任,关于我的工作分配,您之前的提醒,我们明白了。感谢您的坦诚和关照。”他先表达了感谢,然后话锋一转,“另外,今天……我和谢薇,在省报上,看到了关于她父亲,以及其他几位同志的处理决定。”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感受到身旁谢薇的身体瞬间绷紧,呼吸也急促了几分。周主任抽烟的动作也微微一顿,抬眼看向他,目光锐利。
廖奎继续道,声音依旧平稳,没有抱怨,没有愤懑,只有一种沉重的冷静:“我们看到,谢薇的父母,被下放到北大荒农场,进行劳动改造。”
他清晰地说出了“北大荒农场”和“劳动改造”这两个词,像是在陈述一个既成的事实。
“作为子女,作为女婿,我们心情很沉重,也很……牵挂。”廖奎的用词非常谨慎,“我们知道,省城我们是留不下了。组织上的任何安排,我们都会无条件服从,到最艰苦的地方去,也是我们年轻人应该经受的锻炼。”
铺垫到这里,他终于抛出了核心的请求:“所以,周主任,我们今天来,是想恳求您,恳求组织……”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恳切而坚定,“能否考虑,将我们俩一起,分配到离她父母劳动改造地点最近的、北大荒的任何一个农场!”
他特意强调了“一起”和“最近”。
“我们还年轻,有力气,也不怕吃苦。我们愿意到最艰苦的地方去锻炼自己,去参加建设,同时……也离家人近一些。”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我们知道规矩,绝不会给组织添乱,更不会去做违反规定的事情。我们只求……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离他们近一点,万一……万一有个头疼脑热,或者……年纪大了,身体扛不住,我们做小辈的,心里也能稍微踏实一点,或许……或许能隔着远远地看上一眼,知道他们还在……”
这番话,廖奎说得极其诚恳,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符合他年龄的脆弱与恳求。他没有提任何政治性的东西,没有质疑处理决定,全程围绕“孝心”、“牵挂”、“年轻人不怕吃苦”、“建设边疆”这些在情理上站得住脚、甚至在某种程度上符合主流价值观的理由。
尤其是最后那句“隔着远远地看上一眼,知道他们还在”,带着一种深沉的悲怆与无奈,连一旁默默做针线的周主任妻子,都忍不住抬起头,看了谢薇一眼,眼中流露出同情。
谢薇适时地低下头,用手背轻轻擦拭了一下眼角无声溢出的泪水。她不需要多说,她的存在和状态,本身就是最有力的佐证。
周主任久久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着烟,烟雾将他笼罩,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他显然被廖奎这个大胆却又在情理之中的请求触动了。他预料过廖奎会来求情,或许是想换个稍好点的公社,却万万没想到,这对年轻人,竟然主动要求去那苦寒之地北大荒!而且理由是如此……让人难以拒绝。
尽孝,在这个强调阶级感情但也并未完全摒弃传统伦理的年代,依旧是一个能引起广泛共鸣的、带着人性温度的理由。尤其是在对方已经明确表示接受惩罚、不怕吃苦、愿意建设边疆的前提下,这个请求,显得合情合理,甚至……带着一种悲壮的觉悟。
过了足足有两三分钟,周主任才将烟蒂摁灭在满是烟蒂的烟灰缸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他看向廖奎,眼神复杂:“廖奎,你知道北大荒是什么地方吗?冬天吐口唾沫都能冻成冰,夏天蚊子多得能吃人,地广人稀,条件比你们能想象的最艰苦的公社,还要艰苦十倍!那不是去享福,是去遭罪!甚至……可能有去无回!”
他的语气严厉,带着警告。
“我们知道。”廖奎毫不犹豫地回答,眼神清澈而坚定,“再苦,能有当年开拓北大荒的老兵、知青们苦吗?我们不怕遭罪。而且……在那里,我们心里踏实。”
“心里踏实……”周主任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目光在廖奎和谢薇脸上来回扫视,似乎想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伪或动摇。但他看到的,只有一种经过巨大悲痛洗礼后的、近乎执拗的坚定与决绝。
他又沉默了片刻,目光最终落到了门后那几包用旧报纸包裹的酒上。“那……那些东西,是什么意思?”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廖奎站起身,走到门后,将那些酒提过来,轻轻放在周主任的书桌旁,语气真诚而坦然:“周主任,这只是学生……不,是晚辈的一点心意。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就是几瓶普通的酒。”
他刻意回避了“茅台”的字眼,用了“普通的酒”来形容。
“我们真心感谢您一直以来对我的教导,以及在谢家出事后,您还愿意冒险提醒我们,这份情谊,我们铭记在心。”廖奎的声音带着感激,“这次提出这个不情之请,让您为难了。这点心意,绝无他意,不敢奢求您违背原则,只求……只求您能理解我们这点为人子女的、微不足道的孝心,如果可能,在组织讨论时,能帮我们……说一句半句公道话,成全我们这点念想。”
他再次将动机归结于“感谢”和“成全孝心”,将送礼的行为限定在人情往来的范畴内,避开了最敏感的“交易”色彩。八瓶飞天茅台,在这个年代,绝对是重礼,但被他用“普通酒”和“微不足道的心意”轻描淡写地化解了其中的危险性,只留下一种晚辈对长辈的、带着恳求的敬意。
周主任看着桌上那几包用最普通的旧报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酒,又看看眼前这对在命运重压下依旧努力挺直脊梁、眼中带着决绝希望的年轻人,心中百感交集。他岂能不知这“普通酒”的真正价值?但这价值,此刻在他眼中,远不如这对年轻人表现出来的担当、孝心以及破釜沉舟的勇气来得震撼。
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罢了。
他没有去动那些酒,而是重新拿起一支烟点燃,吸了一口,才缓缓说道:“你们的要求……我知道了。北大荒……那边确实也缺基层兽医和技术员。你们的申请,我可以代为转达,也会把你们的情况和……和这份‘孝心’,向有关领导说明。”
他没有打包票,但“代为转达”、“说明情况”这几个字,已经暗示了他愿意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帮他们争取。
“但是,”他语气一转,变得极其严肃,“你们要记住,就算成了,去了北大荒,也要谨言慎行!那里情况复杂,不比省城。记住我说过的话,少说话,多做事,藏拙守愚!一切,以保全自身为要!明白吗?”
“明白!谢谢周主任!谢谢您!”廖奎和谢薇几乎同时站起身,向着周主任,郑重地鞠了一躬。这一次,周主任没有避开。
“好了,东西拿回去。”周主任指了指桌上的酒,“心意我领了。你们年轻人,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
“周主任,这只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您一定收下!不然我们于心难安。”廖奎坚持道,语气诚恳。
周主任看着他们,最终疲惫地挥了挥手:“……下不为例。走吧,趁现在没人,赶紧回去。”
廖奎和谢薇知道不能再停留,再次道谢后,转身离开。周主任妻子默默起身,为他们打开门,又迅速关上。
听着门外脚步声远去,周主任妻子走到桌边,看着那几包酒,低声道:“老周,这……”
周主任掐灭了烟,走到窗前,望着楼下那两个融入夜色迅速远去的背影,久久不语。最终,他叹了口气,对妻子说道:“收起来吧,藏好。这两个孩子……不容易啊。”
他回到书桌前,拿起笔,沉吟片刻,在一张空白的信纸上开始书写。他需要好好措辞,如何将廖奎和谢薇这个“主动要求去北大荒尽孝、建设边疆”的请求,以一个合情合理、甚至略带褒扬(赞扬他们不怕吃苦、觉悟高)的方式,向上级反映。
那八瓶用旧报纸包裹的茅台,静静地立在桌角,像是一个时代的注脚,见证着特殊年代里,人性、规则与那一丝微弱却坚韧的希望之间的复杂博弈。
而廖奎和谢薇,走在清冷无人的街道上,紧紧握着彼此的手。虽然前路依旧是北大荒的茫茫风雪,但这一次,是他们自己选择的方向,心中反而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