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古斋?”苏念愣了一下,那家书店确实就在她租住的小区斜对面,以售卖古籍和学术书籍闻名。这个“顺路”的理由,听起来确实合情合理。她心里的抗拒,在那本温暖的蓝皮书和凛冽的寒风双重作用下,开始土崩瓦解。最终,对温暖的渴望和对“顺路”的相信占了上风,她低声说了句“那……谢谢陆教授”,便弯腰钻进了副驾驶座。
车门关上的瞬间,仿佛将寒冷的冬夜彻底隔绝在外。一股温暖而干燥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车内皮革、淡淡的木质香氛和他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类似旧书墨香与雪松混合的清冽气息,瞬间包裹了她。中控台发出柔和的光,照亮了简洁精致的操作面板。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却被放在空调出风口下方小储物格里的一样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颗圆润的、包装纸印着诱人草莓图案的硬糖。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陶渊明《饮酒·其五》)这颗糖的出现,像投入她心湖的一颗小石子。她清晰地记得,就在上周,她和室友林薇在食堂聊天时,无意间提起过自己特别喜欢小时候吃的那种草莓味硬糖,怀念那种纯粹的甜味。当时只是随口一说,林薇还笑她孩子气。它怎么会出现在陆时砚的车里?是巧合?还是……
就在她盯着那颗糖出神的时候,陆时砚已经重新坐进驾驶位,发动了车子。引擎发出一声低沉而悦耳的轻鸣,车辆平稳地汇入稀疏的车流。他调整着方向盘,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眼角的余光却似乎捕捉到了她凝滞的视线。他一边平稳地操控着车辆转弯,一边用极其自然的、仿佛随口提起的语气说道:
“哦,那颗糖啊。”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前两天一个朋友随手放这儿的。我不太爱吃甜的,总觉得腻。”他侧过头,飞快地瞥了她一眼,眼神坦荡,“你要是不介意,就拿去吃吧。放着也是浪费。”他的语气随意得像是在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完全听不出任何刻意的痕迹。
苏念的心跳,因为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再次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甜意又混杂着困惑的情绪,像气泡水般在她心底悄然滋生、升腾。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捏起那颗印着鲜红草莓的糖果。塑料包装纸发出细微的“嘶啦”声。她剥开糖纸,将那颗淡红色的、晶莹剔透的糖果放入口中。浓郁的草莓甜香瞬间在舌尖炸开,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酸,一路蔓延到心底,驱散了身上的最后一丝寒意。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甜意,却让心底那份奇异的感觉更加清晰起来。文献、顺风车、草莓糖……这些看似不经意的“恰好”,像一串散落的珍珠,在她脑中若隐若现地滚动。“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白居易《简简吟》)这些“恰好”的美好与体贴,是否也如彩云琉璃般易碎?还是……隐藏着她不敢深究的答案?他,陆时砚教授,这个看似永远理性疏离、高踞学术殿堂的人,难道真的能一次次精准地预判她的困境和需求?这念头太大胆,让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糖纸,将它揉成了一团小小的、带着甜味的秘密。
车厢里陷入了短暂的安静,只有空调暖风柔和的送风声和窗外城市夜晚模糊的喧嚣作为背景。甜意在舌尖萦绕,苏念的目光落在窗外飞速掠过的流光溢彩的街景上,霓虹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拖曳出长长的、迷离的倒影。她抱着那本珍贵的文献,感受着车内令人安心的暖意,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打破了这片沉静。
“陆教授,”她转过头,声音因为嘴里的糖而含着一丝软糯,但眼神却异常认真,像两簇小小的、跳跃的火焰,“今天……真的非常感谢您。先是借我这么重要的文献,”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蓝皮书,眼神充满感激,“又麻烦您特意送我回家。”她特意加重了“特意”两个字,虽然表面上接受了“顺路”的理由,但内心的天平已经开始倾斜。
陆时砚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但面上依旧沉静如水,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表示“听到了”的单音节:“嗯。”
苏念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给自己积蓄力量:“那本文献,我一定会非常小心保管的。我……我下周保证按时还给您!”她的语气带着学生特有的郑重承诺。接着,她顿了顿,脸颊再次泛起红晕,但这次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带着点试探的羞赧:“还有,下次……下次我请您喝杯咖啡吧?学校南门新开的那家‘时光里’听说很不错,就当……谢谢您今天的帮忙?”她的目光带着期待,亮晶晶地看向他,像是夜空中最纯净的星子,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光芒,等待着宣判。
陆时砚的目光依旧直视着前方的道路。城市的霓虹灯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明明灭灭地闪过,像流淌的星河。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很稳,但听到“请你喝咖啡”时,嘴角的线条却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一个明显的弧度,那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眼底漾开层层愉悦的涟漪。他微微侧过头,目光在她充满期待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温和得如同春夜里的月光,清晰地映出了她小小的身影。
“好。”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感,甚至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我等你消息。”简单的五个字,像五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苏念心中激起巨大的回响,让她心头那点微弱的火焰瞬间燃烧得更加明亮。
车子平稳地滑行,最终稳稳地停在了苏念租住的老旧小区楼下。单元门口那盏年久失修的路灯忽明忽暗,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光影。
“陆教授,谢谢您!路上小心!”苏念解开安全带,抱着文献,再次郑重地道谢,声音里充满了真诚的感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
陆时砚微微颔首,目光温和:“不客气。快上去吧,外面冷。”
苏念推开车门,站到路边,裹紧了外套,却并没有立刻离开。她抱着那本厚实的蓝皮书,腾出一只手,用力地向缓缓启动的车子挥手告别。车尾灯在夜色中拉出两道长长的、温暖的红色光轨,像两条流动的丝带,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道路的拐角,融入城市的万家灯火之中。
直到那红色的光点彻底消失不见,苏念才收回目光,抱着书,低头快步走进单元门洞。楼道里感应灯应声而亮,光线昏黄而稳定。她站在楼梯转角的光亮处,鬼使神差地,翻开了怀中那本珍贵的文献封面。
纸张特有的、带着历史沉淀感的微凉气息扑面而来。就在深蓝色扉页的右下角,一行用削得极细的hb铅笔写下的、极其工整有力的小字,如同静水深流般映入她的眼帘,字迹遒劲有力,结构严谨,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一丝不苟的认真,与他站在讲台上板书时那种行云流水、收放自如的笔锋如出一辙。这绝不是在借书那一刻临时起意的提点,而是他早已阅读过相关章节,甚至深思熟虑后给出的精准指引。这份用心,远远超出了一个教授对学生例行公事的帮助范畴。
苏念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微颤,轻轻抚过那行冰冷的铅字。铅芯的颗粒感摩擦着指腹,仿佛带着书写者的温度,沿着她的指尖,一路流淌进心底最柔软的角落。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巨大的感激和一丝莫名的悸动,在她胸腔里汹涌澎湃。那份由初遇尴尬筑起的高墙,在这行无声的指引和今晚所有的“恰好”面前,仿佛被投入石子的冰面,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这个总是带着疏离感、站在学术高处让人望而生畏的陆教授,他的身影,在这一刻,似乎被楼道昏黄的灯光晕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变得不再那么遥不可及。一种名为“信任”和“亲近”的嫩芽,在寒冷的冬夜里,悄然破土。
而此刻,融入车流的黑色轿车内,却上演着另一场无声的“坦白”。
陆时砚单手扶着方向盘,目光平静地看着前方川流不息的车灯汇成的光河。车载导航屏幕上,原本规划好的目的地——“博古斋书店(淮海路店)”——旁边那个清晰的、代表导航目的地的红色图钉标识,在他驶离苏念小区路口的瞬间,被系统自动判定为“已过目的地”,随即干脆利落地消失了。整个导航界面重新变成了一条通往他实际住所的简洁路线。
他的指尖在冰凉的真皮方向盘上,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笃、笃、笃。沉稳的敲击声在安静的车厢里回荡,如同他内心无声的独白。
“哪里有什么顺路还书……”他低沉的嗓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自嘲和了然于胸的笑意,仿佛在对着虚空揭穿一个自己精心设计的谎言。那笑意最终化为唇边一抹无奈的、却又无比坦然的弧度。“不过是下午看到气象预警说夜间有寒流,又碰巧……知道她没带伞罢了。”最后几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消散在暖风里。这份“刻意”的绕行,是他心甘情愿的“多此一举”。
他拿起放在中控台储物格里的手机,屏幕亮起,解锁。指尖在屏幕上轻点,找到了通讯录里“林薇”的名字。一条简洁的信息被编辑发出:
“文献已交到她手上,情绪看起来不错,没淋雨。”
信息几乎是刚发出,手机屏幕便亮了起来,一条带着调侃语气的回复瞬间跳了出来,速度快得仿佛林薇就在手机那头守着:
“小叔!!![震惊脸.jpg]你这‘温水煮青蛙’的套路也太明显了吧!连我这个‘青蛙’……啊呸,我这个旁观者都看不下去了![吃瓜][吃瓜][吃瓜]”
隔着屏幕,陆时砚几乎能想象出林薇那副挤眉弄眼、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他看着那条带着夸张表情符号的信息,嘴角那抹无奈的笑意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迅速扩散开来,愈发明朗。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手机屏幕的光亮,那份愉悦如同投入深潭的阳光,层层漾开,直达眼底。暖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车厢里弥漫着一种静谧而满足的氛围。
他指尖轻快地在屏幕上敲击着,打下一行字,点击发送。那回复,既是对林薇调侃的回应,更像是他对自己内心那份隐秘期待的低语:“慢火细煨,方得真味。不急。”
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如星河流转,车内却弥漫着一种笃定的宁静。车轮碾过湿漉漉的路面,驶向属于他的归途。而那条被悄然删除的书店路线,那本扉页有字的文献,那颗草莓味的糖……所有刻意的“顺路”与“恰好”,都化作了无形丝线,缠绕着两颗在夜色中悄然靠近的心。故事,才刚刚在慢火中煨出第一缕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