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河岸被一层薄纱般的雾气笼罩,篝火的余烬在潮湿的空气中散发着微弱的暖意和草木灰的气息。陈沐阳是被一阵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声惊醒的。他猛地坐起,第一眼就看向父亲陈景行。
陈景行躺在厚厚的棕榈叶垫上,身体微微扭动着,不再是昏迷中无意识的抽搐,而是带着明显痛楚的辗转。他蜡黄的脸上紧锁着眉头,干裂的嘴唇开合,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水…好渴…腿…疼…”
“爹!爹你醒了?!”陈沐阳几乎是扑到父亲身边,心脏狂跳,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他小心翼翼地将陈景行上半身扶起一点,让他靠在自己臂弯里,将水筒凑到他嘴边。“水来了,慢点喝。”
清凉的河水浸润了干渴的喉咙,陈景行本能地大口吞咽着,几口水下去,他呛咳起来,却也彻底睁开了眼睛。眼神起初是涣散而迷茫的,如同蒙着一层厚厚的雾,怔怔地望着跳动的篝火余烬,又缓慢地转向扶着自己的儿子。
“沐…阳?”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虚弱。
“是我!爹!是我!”陈沐阳用力点头,眼眶瞬间发热,“您醒了!您终于醒了!”巨大的喜悦如同暖流冲刷着连日来的疲惫和绝望。父亲熬过了霉变中毒的鬼门关,熬过了高热的煎熬,现在,他清醒了!
陈景行似乎耗尽了力气,闭上眼喘息了片刻,才再次睁开。这一次,他的目光清明了一些,开始缓缓扫视周围陌生的环境:奔腾的墨绿色河流,陡峭的陌生河岸,浓密得令人窒息的原始丛林……他的目光带着初醒者的茫然和劫后余生的虚弱,最终落在了篝火余烬另一侧——那个蜷缩在棕榈叶中、脸色苍白、左腿裹着渗血布条、正被惊醒、带着怯意和警惕望过来的瘦小身影。
当陈景行浑浊的目光聚焦在那个陌生女孩的脸上时,时间仿佛凝固了。
他那双因伤病而深陷的眼窝里,原本虚弱迷茫的眼神,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但这惊骇,并非源于“认出”,而是源于一种更深层、更原始的、对眼前“存在”本身的巨大冲击!
他和儿子在风暴中挣扎,在“天空之泪”那无法理解的漩涡中沉沦,最终坠落到这片与世隔绝、宛如史前洪荒的绝地!他们遭遇了毒蛇、巨熊、恐怖的蜥蜴、致命的霉变……每一步都在死亡边缘徘徊。他们曾以为自己是这片地狱唯一的活人,唯一的闯入者,唯一的…异类!
而现在,就在这堆守护生命的篝火旁,就在这片被世界遗忘的河岸上,竟然出现了一个活生生的、年轻的人类女孩?!
这怎么可能?!
巨大的、颠覆认知的冲击,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陈景行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上!他无法理解!这完全超出了他能想象的极限!是幻觉?是高烧未退的谵妄?还是这片魔鬼海域更深层次的、玩弄人心的诡计?!
“呃…嗬…嗬……”陈景行的喉咙里发出怪异而急促的抽气声,如同被扼住了脖子。他枯瘦的身体在陈沐阳的臂弯里猛地一僵,随即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用尽全身力气抬起一只枯瘦的手,颤抖的手指笔直地指向那个惊恐的女孩,脸色由蜡黄瞬间涨成了骇人的紫红!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如同见到深渊鬼魅般的极致恐惧和彻底的混乱!
“人…人?!…活的?!…这…这地方…怎么可能?!…鬼…是鬼?!”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而扭曲,充满了无法置信的崩溃感,仿佛他坚守了半生的现实认知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他死死抓住儿子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陈沐阳的皮肉里,仿佛那是唯一的锚点。
这声嘶哑变调的、充满混乱与恐惧的呼喊,如同惊雷在寂静的河岸炸响!
陈沐阳也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远超预料的剧烈反应惊住了!他瞬间明白了父亲惊骇的根源——不是“认出”,而是“发现”!在这个他们认定是生命禁区的绝地,竟然存在着一个陌生的同类,这本身就足以摧毁一个重伤初醒者的心智!
他猛地转头看向那个女孩!只见她在陈景行那充满非人恐惧的目光和尖利嘶吼的冲击下,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她深褐色的眼睛骤然瞪大到极致,里面所有的怯意和警惕瞬间被一种更深的、如同海啸般的惊恐所取代!她显然无法理解这老人为何对自己表现出如此极端的恐惧(这恐惧在她看来如同面对怪物),这反过来加剧了她自身的恐惧!她的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整个人拼命地向后缩去,仿佛要融入身后的巨大板根之中!
父亲因颠覆认知而产生的极端恐惧,女孩因被当成“鬼怪”而激发的更深惊恐,瞬间将河岸营地的气氛推向了冰点!
陈沐阳的脑中也是一片混乱。父亲的反应虽然意外,却也在情理之中——他们确实是这片绝地的闯入者,发现原住民(如果她真是)的冲击不亚于一场地震。但现在,他必须立刻成为稳定局势的锚!
“爹!爹!看着我!冷静!看着我!”陈沐阳用力按住父亲颤抖的肩膀,强迫他那充满混乱恐惧的目光从女孩身上移开,对上自己的眼睛。他的声音低沉、急促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她是人!活生生的人!和我们一样!是她救了您!是她给您敷的药!没有她,您可能熬不过来!她自己也受了重伤!看着我的眼睛!深呼吸!她是人!不是鬼!”
陈景行浑浊的目光在儿子坚定而焦急的眼神中剧烈地挣扎着,胸膛如同破旧的风箱般疯狂起伏。那骇人的紫红色在他脸上蔓延又褪去,粗重的喘息夹杂着痛苦的呻吟。过了好一会儿,在陈沐阳一遍遍重复的“她是人!”、“她救了你!”的低吼声中,陈景行眼中那纯粹的、如同见到深渊恶魔般的极致恐惧才缓缓褪去,被一种更深沉、更疲惫的茫然和难以置信所取代。他不再看女孩,只是死死抓住儿子的手臂,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指甲深陷,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意义不明的低喃:“…人…活人…这里…怎么可能…天爷啊…”
女孩那边,呜咽声也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压抑的抽泣和剧烈的颤抖,身体蜷缩得更紧,深褐色的眼睛透过凌乱的发丝,带着极度的恐惧和一种被深深误解的委屈,偷偷地、飞快地瞥向这对父子,又像被烫到般立刻缩回,紧紧闭上。
气氛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充满了误解、恐惧和劫后余生带来的精神震荡。
陈沐阳知道,此刻任何关于身份和来历的解释都是徒劳的,只会火上浇油。当务之急是稳定两人的伤势,尤其是父亲的精神状态,补充食物和体力。沟通的障碍和巨大的认知谜团,只能暂时压下,用行动来证明善意。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沉重,将注意力拉回最现实的生存需求。
“爹,您感觉怎么样?哪里最疼?”他放缓语气,声音带着刻意的平静,仔细检查父亲的身体状况。陈景行的体温依旧偏高,但不再灼手。腹内翻江倒海的感觉似乎消失了,但身体极度虚弱,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吃力。最严重的还是那条伤腿。
陈沐阳小心地揭开父亲腿上覆盖的深绿色药膏(经过一夜,药膏已经干涸)。伤口周围的浮肿和红晕明显消退了很多,边缘开始有细微的、粉红色的新生肉芽组织!这是天大的好消息!然而,伤口中心那片指甲盖大小的青黑色坏死区域,依旧顽固地盘踞着,如同嵌入血肉的毒瘤,散发着微弱的腥气。它阻碍了伤口的彻底愈合,是最大的隐患。
女孩的药草有效,但还不够彻底。陈沐阳想起女孩采集的那种能渗出暗红汁液的瘤叶,那霸道无比的药性或许是对付这坏死组织的关键。但女孩现在也受了伤,情绪极度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