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脸上的惊愕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思。
他靠回床头,牵动了伤处,眉头紧蹙,却仍旧追问:
“即便如此,他们终究是匪。你一介女子,与他们为伍,传扬出去,于你名声有碍。”
“名声?”阿禾回过头,唇角勾起清浅的弧度,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这世道,饿死的人不会有人记得他的名声?想谈名声,首先要,活下去。”
她走到床边,目光直视着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仿佛有风雪在酝酿。
“实话实说,我其实并非你表面上所看到的孤女,而是在与洛川府的地头蛇龙四爷一起做买卖。”
书生眼睫微动,面露惊讶,但没有作声,静待下文。
“洛川府看似太平,实则流民遍地。我们卖货所得的钱财,一部分用来开设织坊、砖窑,收容流民,让他们有工可做,有饭可吃,不至于沦为盗匪,或是冻毙于街头。”
“另一部分,则用来整饬兵备,招募人手。龙四爷是地头蛇,可若真有战事,单凭他府上那点护院,守不住洛川府这满城百姓。”
书生脸上惊讶更甚,混沌的眼睛也越来越亮。
阿禾却忽然沉默了。
话出口她突然就有点后悔。
为何要与他说这些?
这些是她与龙四爷最核心的谋划,是足以引来杀身之祸的秘密。
他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朋友”,自己怎能这般毫无保留?
可一想到他为了寻她,不顾眼疾,在雪地里奔波,最后落得这般伤痕累累的模样……心口就莫名有些钝痛。
那痛感并不尖锐,却沉闷而悠长,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曾为他这般痛过。
好奇怪,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这念头来得莫名其妙,却让她无法忽视。
就是这股莫名的心痛,让她卸下了所有防备。
半晌,就在她心神恍惚之际,书生却忽然笑了。
他脸上的伤痕与苍白,都因这笑容而淡去,整个人透出一种令人心安的温润。
“我明白了。”他轻声说。
阿禾抬眸看他。
他靠在床头,眼中的震撼与思索已然化为纯粹的钦佩。
“是我浅薄了,竟以世俗之见揣度青屏山的英雄,更以小人之心,度姑娘之腹。”他对着阿禾,郑重地拱了拱手,“姑娘胸怀天下,行经世济民之举,在下佩服之至。”
顿了顿,又道:“至于我这身伤,本就是误会。既然他们是姑娘的兄长,那便也是我的朋友。此事便不要再提。”
他的话语坦荡,眼神真诚,没有半分芥蒂。
仿佛被吊梢眉一顿胖揍的人不是他,仿佛那些青紫与血痕都只是无关紧要的点缀。
阿禾看着他唇边那抹温和的笑意,看着他清隽眉眼间散发的诚挚光彩,忽然有些失神。
窗外的晨光愈发明亮,穿过窗棂,在空气中投下道道光束,光束里有细小的尘埃在飞舞。
屋外的喧嚣,洛川府的风雨,在此时此刻似乎都离她远去。
天地间,只剩下他温和的笑脸,和自己怦然失序的心跳。
这心跳,就像一粒石子投入静水,在阿禾心湖里漾开圈圈涟漪。
她看着他那双虽看不真切,却清亮如星的眼眸,竟有些不敢对视,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
定了定神,那份失措被她迅速压了下去,她的眼睛才恢复一丝清明与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