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足足有十几息的时间,仿佛在积攒力气,也仿佛在权衡着什么。山洞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和洞外隐约传来的虫鸣。
终于,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绝望的味道。
“好……好……我说……”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似乎稍微连贯了一些,“一件……一件说吧……事情……太久了……也有些……乱了……”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我盘膝在他对面坐下,收敛了周身的气息,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倾听者,而非审判者。尽管内心焦灼,但我知道,对于牛魔王这种状态的“犯人”,过分的逼迫可能适得其反。
牛魔王闭上了眼睛,似乎不愿在看这世间的任何东西,又像是在回忆那不堪回首的过往。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当年……我们六个……受了天庭和西天的……蛊惑和胁迫……”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暗中……屠尽了……花果山……猴族的根基……又……演了一出……我们六个被……天庭西天剿灭的戏……给老七看……”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提及“花果山”和“屠尽”时,他庞大的身躯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脸上肌肉扭曲,显露出极大的痛苦。
“我们……本以为……能换取一条生路……或者……些许好处……”他惨然道,“可老七……他……他……他反出西天……最终……被金蝉子囚禁……自爆……而亡……”
关于齐天的这段经历,我早已在倭国知道了真相,此刻听牛魔王这个曾经的“兄长”、后来的“背叛者”亲口说出,心中依旧泛起一股冷意。可以想象当初,齐天得知真相时,是何等的愤怒和绝望。
“后来呢?”我语气平淡地催促,不想让他过多沉浸在齐天的事情上,那会消耗他本就稀缺的精气神。
牛魔王睁开眼,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仿佛看到了那些兄弟互相残杀的景象。
“后来……天庭和西天……卸磨杀驴……用各种手段……挑起我们内斗……”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苦涩和恨意,“金箍棒……呵……他们抛出金箍棒的线索……说是老七死后……唯一遗存的神兵……谁能找到……就能拥有抗衡天庭的力量……”
“我们信了……为了那根……虚无缥缈的棒子……狮驼王、鹏魔王……我们三个争得你死我活……”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显然那段记忆极为痛苦,“我……我仗着皮糙肉厚……法力比他们强上一线……重伤了狮驼王……逼退了鹏魔王……最终……那神兵……落到了我的手里……”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其扭曲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自嘲和一种被愚弄后的疯狂。
“可是……你知道吗?”他猛地看向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味道,“那根本……就是他妈假的!假的!!!”
“假的?”,虽然早有预料天庭西天没那么好心,但听到牛魔王如此肯定,还是感到一丝意外,当然,还有一丝好笑,毕竟齐天有了金箍棒,不依旧被天上耍的团团转吗?
“对!假的!”牛魔王激动起来,挣扎着想要坐起,却又无力地跌躺回去,只能挥舞着仅能微微动弹的手臂,嘶吼道:“那根本就不是定海神针铁!不是老七的金箍棒!那就是一块……一块被施加了幻术和禁制的……废铁!一块……诱饵!”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眼神中的疯狂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绝望取代。
“后来……我耗费心血……才从一个濒死的天庭小吏口中……得知了真相……”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悲凉,“真的金箍棒……早在老七被压在西天莲台下时……就被如来……亲手碾碎了!粉碎!化为了碎片……散落三界……不知所踪……”
“他们……从一开始……就在骗我们!什么神兵线索……什么抗衡之力……都是假的!都是他们……用来让我们自相残杀的……毒计!”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流不出眼泪,只有干嚎,“假的……都是假的……唯一真的……就是我们兄弟几个……全都……全都没有好下场……死的死……残的残……被奴役的被奴役……哈哈哈哈……报应!这就是报应啊!”
他状若癫狂地大笑起来,笑声在山洞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讽刺和悲怆。
看着他这副模样,我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他们当初选择背叛兄弟,屠戮无辜,就该想到会有今日。
“嗤,”我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微的嗤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牛魔王的耳中,“现在才想明白?这不就是你们应得的报应么?”
我的话语像是一盆冷水,浇灭了他癫狂的笑意。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只剩下嗬嗬的抽气声。他转过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反驳的颓然。
他沉默了良久,最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整个人彻底瘫软下去,连那点激动的情绪也消失了,只剩下死灰般的沉寂。
“是……是的……”他喃喃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这就是……我们的报应……我们……罪有应得……”
他承认了,承认得如此干脆,如此绝望。
“但是……”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挣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当时……我们又能……怎么办呢?天庭……西天……那般庞然大物……我们反抗……就是死路一条……顺从……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我打断了他这苍白的辩解,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就是像你现在这样,被当成弃子,被奴役,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用苦海水日夜折磨的‘生机’?”
牛魔王被我的话噎住了,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事实胜于雄辩,他所谓的“一线生机”,最终导向的是比死亡更痛苦的深渊。
“继续说吧,”我不想再在“报应”这个话题上纠缠,重新将话题拉回杨戬身上,“后来,杨戬又是怎么回事?他找上你,说了什么?”
提到杨戬,牛魔王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怨毒,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恨意,甚至超过了对天庭和西天的恨。
“后来……我们几个……死的死,散的散……我被天庭奴役……做着最危险……最肮脏的活计……”他的声音带着屈辱,“突然有一天……杨戬……他找到了我……”
他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显然对那段记忆极为深刻。
“他说……他能帮我……摆脱天庭的奴役……”牛魔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回忆当时的恍惚,“我问他……为什么……要帮我?我们……非亲非故……”
“他怎么说?”我追问。
“他说……”牛魔王模仿着杨戬那可能带着淡漠和高高在上的语气,“‘我看你们兄弟七人,当年也曾义结金兰,轰轰烈烈。我与那孙悟空,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见他落得如此下场,心中不免唏嘘。帮你这做大哥的一把,也算全了这点相识之谊。’”
牛魔王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苦涩和嘲讽的表情。
“我当时……竟然信了!”他声音里充满了对自己的鄙夷,“我以为……他杨戬身为司法天神……或许真的……念及一点旧情……或者……是对天庭不满?我心中狂喜……以为自己……终于能逃出生天……脱离苦海了……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
可以想象,当时在绝望中被抛下一根救命稻草,哪怕是来自名声并不算好的杨戬,牛魔王也会像溺水之人一样死死抓住。
“然后呢?”我仿佛能看到杨戬那厮在背后冷笑的嘴角。
“然后……”牛魔王的语气陡然变得阴森而恐惧,“他带我……离开了天庭的监管范围……一路……到了冥界……到了那片……鸟不拉屎的苦海岸边……”
“我心中疑惑……问他……来此地做什么?”
牛魔王的声音开始颤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刻,“他……他没有回答……只是……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冰冷……没有任何情绪……就像……在看一件……即将被处理的垃圾……”
“然后……他伸手……在我背后……轻轻一推……”
牛魔王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似乎那轻轻一推,蕴含着他无法抗拒的力量和无尽的绝望。
“我就……掉了进去……掉进了那个……他早就准备好的……石洞囚笼里……”他的声音带着哭腔,“然后……就是……无休无止的……折磨……苦海的水……一刻不停地……浇在我身上……那些符文……锁链……撕扯着我的血肉……我的神魂……”
他蜷缩起来,双手抱住头颅,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回忆中的痛苦。
“呵呵……哈哈哈……”他又笑了起来,笑声凄厉,“逃出生天?脱离苦海?我真是太天真了……杨戬……他比天庭……比西天……更狠!更毒!他根本……就没想过……要放我走!他把我关在那里……用最残酷的手段折磨我……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听着他血泪的控诉,我心中对杨戬的警惕和厌恶又加深了一层。这家伙,行事果然够绝。
“所以,他折磨你,只是为了泄愤?或者,是为了替齐天出气?”我提出一种可能,虽然觉得以杨戬的城府,目的绝不会如此简单。
“泄愤?出气?”牛魔王猛地抬起头,乱发中那双眼睛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混杂着痛苦和一种近乎诡异的清醒,“不!不是!如果只是……为了折磨我……他大可……有更多手段……更直接的办法……何必……大费周章……在冥界边缘……开辟那样一个……隐秘的空间?”
他剧烈地喘息了几下,仿佛接下来的话需要耗费他极大的心力。
“他把我……藏在那里……折磨我……是为了……让我的下落……彻底消失在三界之中!让所有人都找不到我!包括天庭!包括西天!更包括……老七!”
“为什么?”我立刻追问,心脏微微一提。终于触及到核心了。杨戬如此大费周章地隐藏牛魔王,绝不仅仅是为了惩罚一个“背叛者”。
牛魔王沉默了。
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长久。他不再颤抖,不再激动,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眼神望着虚空,仿佛穿透了山洞的岩壁,看到了某种可怕的真相。
山洞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洞外隐约的风声和虫鸣,衬托得洞内越发安静。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平稳的呼吸声和牛魔王那微弱而艰难的心跳。
我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我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至关重要。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牛魔王才极其缓慢地,将目光重新聚焦到我脸上。他的眼神里,之前的痛苦、悔恨、疯狂似乎都沉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可见骨的恐惧,以及一种……洞悉了某种秘密后的沉重。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极其微弱,却如同惊雷般在我耳边炸响的声音。
“因为……在被天庭奴役的那段漫长岁月里……在杨戬折磨我的间隙……我……想通了一件事情……”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积蓄最后的勇气。
“我们在那事之后见到的老七,并不是真的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