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档案室其他华员同事眼中,徐文祖是个“怪人”。业务能力无可指摘,但对人情世故近乎麻木。午休时大家聚在一起闲聊市井八卦、抱怨洋员不公,他从不参与,只是独自坐在角落,就着白开水啃一个冷馒头,或者拿一支铅笔在废纸上写写画画,无人看得懂那些符号。有人试图与他攀谈,他回答得简短而敷衍,目光总是游移,似乎心思早已飘到了那些编了码的档案深处。久而久之,大家都当他是个无害的“老学究”、“活目录”,除了工作必要,无人再愿意与他多费口舌。这种被孤立的状态,反而成了他最好的保护色。
然而,黛却捕捉到了一些细微的、不协调的瞬间。
一次,她因一份关税数据与另一份货单对不上,低声自语了一句:“这数字有些蹊跷,流向不对……”当时徐文祖正抱着一摞档案从她身后经过,他的脚步似乎有极其短暂的凝滞。虽然背对着他,黛却莫名感到一道极其锐利的目光,在她手边的文件上迅速扫过,随即消失。当她下意识回头时,只看到他若无其事走向架子的背影。
还有一次,临近下班,窗外传来一群鸽子扑棱翅膀飞过的声音。正在锁抽屉的徐文祖,动作明显放缓,他微微侧头,似乎在聆听。那一刻,他紧绷的、仿佛永远处于防御状态的肩线,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松弛。厚厚镜片后的目光,追随着鸽群掠过的轨迹,流露出一种与他平日刻板形象截然不同的、近乎温柔的微光。虽然那神情转瞬即逝,但他重新转过身时,脸上那层冷漠的面具,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这些细节,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黛心中漾开圈圈疑虑。一个对数字流向如此敏感、对鸽子抱有温情的人,真的只是一个麻木不仁的档案机器吗?他那看似笨拙、与世无争的生存姿态,是否隐藏着更深的机锋?《道德经》有言:“大直若屈,大巧若拙。”真正的正直看起来好似随波逐流,真正的灵巧显得笨拙。这个徐文祖,他身上那种过分的专业、刻意的孤僻,是否正是一种“若屈”、“若拙”的伪装?
离开江海关前最后一天,黛去归还卷宗。徐文祖正坐在他的位置上,就着台灯的光,用一支极细的钢笔,在一张便签上记录着什么。黛无意中瞥见那便签上的内容,似乎是一行关于某种矿石的货号、船名和到港日期,格式与他平日处理的报关单副录别无二致。
“徐先生,这几天麻烦您了。”黛出声示意。
徐文祖似乎微微一惊,下意识地将便签翻面盖住,然后才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分内之事,苏秘书客气了。”他的表情恢复了一贯的平淡,但那一瞬间下意识的遮掩动作,却深深印入了黛的脑海。
当她转身离开档案室时,身后传来徐文祖平静无波的声音,像是在做最后的例行交代:
“苏秘书,档案室的门槛略高,出入当心。”
黛的脚步微微一顿。这话听起来是普通的提醒,但在那一刻,结合她几日来的观察,却仿佛别有深意。是在提醒她注意脚下实际的门槛,还是在隐喻这条探寻秘密之路的险阻?
她没有回头,只是应了一声:“多谢提醒。”
走出海关大楼,秋日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回头望了望那扇吞噬了徐文祖和无数秘密的拱形大门,心中已隐隐明白,这个看似不起眼的档案管理员,绝非表面那么简单。他就像一座深海下的冰山,显露在水面的,仅仅是其庞大体积的十分之一。
而今,时隔数年,当“信鸽”失踪,当她在虹口那栋阴森小楼里,透过门缝看到他伏案的身影和那本《牡丹亭》时,当年档案室里那个刻板、孤僻、却又处处透着矛盾的身影,与眼前陷入绝境的同志完全重叠。
原来,初见时那看似随意的矿石记录、那下意识的遮掩、那关于“门槛”的提醒,早已是密码的序章。只是当时,她未能完全解读。如今回溯,一切皆有迹可循。那个隐藏在海关档案室浩瀚烟海中的“信鸽”,早已在沉默中,铺就了一条充满风险与牺牲的非凡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