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接触地表。”宏宇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响起,“所有人,抓紧了,可能会有点颠簸。”
钻探舱底部喷射出减速火焰,稳稳地悬停在距离地表数米的高度。紧接着,底部中央那巨大的、旋转着发出低沉轰鸣的相位震荡钻头,猛地向下探出,与玻璃化的地表接触。
“滋——嘎——!!!”
一阵刺耳欲极的高频摩擦声和剧烈的震动瞬间传遍整个舱体,仿佛有无数玻璃碎片在刮擦着每个人的耳膜和神经。钻头与地表接触点迸发出刺眼的亮白色火花和飞溅的、熔融状态的玻璃碎屑,将舱外映照得一片诡异的光亮。
“我的老天……这玩意比我想象的还硬!”宏宇紧盯着控制面板上飞速跳动的数据,手上动作不停,“能量输出提升15%!稳住!”
林露脸色有些发白,手指紧紧抓住座椅扶手,目光却死死盯着舷窗外那被钻头一点点破开、如同破碎冰面般向四周蔓延裂纹的地表。这是一种绝对的、令人绝望的死寂被强行打破的景象。
鸿宇则显得异常兴奋,几乎将脸贴在了舷窗上,喃喃自语:“不可思议……这种均匀的玻璃化,需要瞬间的、行星尺度的能量释放……这技术……‘吞噬者’是如何做到的?或者说,它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是为了毁灭吗?”
经过十几分钟令人牙酸的噪音和持续震动,钻探舱终于突破了最后一段坚硬的地壳,进入了一个相对松软的岩层区域。速度陡然加快,周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钻头前端的光芒照亮着不断向上掠过的、被粉碎的岩石断面。
他们不断向下,向着行星的深处,向着那个微弱的信号源头沉去。深度计的数字不断跳动,一千米、五千米、一万米……压抑感随着深度的增加而累积,仿佛他们正钻入一个巨大坟墓的深处。
“接近目标深度。”宏宇报告道,声音在狭窄的舱室里回荡,“扫描显示前方有一个空腔……等等,钻头前方阻力消失!”
话音刚落,钻探舱猛地向下一沉,伴随着一阵失重感,然后重重地落在某个坚硬的平面上。剧烈的震动让舱内所有人都晃了一下。
“到达目标空腔。”宏宇长出一口气,关闭了主钻头系统,舱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设备运行的微弱低鸣。他切换到外部照明,几盏高功率探照灯亮起,刺破了下方的黑暗。
他们似乎位于一个巨大的、人工开凿的地下洞穴中。洞穴的穹顶很高,隐没在灯光无法完全照亮的黑暗中。而他们的钻探舱,正停在一个巨大的、布满灰尘和碎石的平台上。
“空气成分……惰性气体为主,无有害物质,可以呼吸,但极度干燥。”林露看着环境监测仪的数据说道。
“准备开启气密门。”军洛的声音通过通讯器传来,他率领的陆战队员已经在钻探舱出口处就位,枪口对准门外,呈警戒队形。
气密门伴随着一阵液压嘶鸣声缓缓开启,一股冰冷、干燥、带着万年尘封气息的空气涌入舱内,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众人依次走出钻探舱,脚踏在覆盖着厚厚灰尘的地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探照灯的光柱在巨大的空间中扫过,照亮了眼前的景象。
他们正站在一个无比宽阔的大厅边缘。大厅的中央,静静地矗立着一个物体。
那是一个大约十米高、呈不规则多面体的结构,通体由一种暗哑无光的深灰色金属构成,表面布满了极其繁复、细密的几何纹路,但许多地方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腐蚀和破损痕迹。它没有任何明显的入口或接口,就那么孤零零地立在空旷大厅的中央,像一座沉默的方尖碑,又像一口巨大的、为整个文明准备的棺材。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悲伤和死寂的气息,从它身上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空间。
“就是它了……”鸿宇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被这氛围所感染,“信号源……文明的……墓碑。”
林露缓缓走上前,仰头看着这个巨大的结构,眼中充满了悲悯。她能感觉到,一种无边无际的、凝固了的哀伤,如同实质般从这金属造物中散发出来。
宏宇绕着这个“墓碑”走了一圈,用工兵铲敲了敲它的外壳,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他撇了撇嘴,习惯性地用他那工程师的务实和一点点黑色幽默来打破这沉重的气氛:
“啧,这工艺,比诺德尼斯差远了。焊接点粗糙,材料疲劳严重,能量传导线路外露……看来他们的技术也挺糙的。”他顿了顿,拍了拍那冰冷的金属外壳,补充道,“不过能在这种毁灭下存留点东西,没被一并扬了,也算及格了。”
他这句不合时宜的“差评”,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瞬间打破了那几乎令人窒息的凝重。一名年轻的陆战队员忍不住噗嗤一声低笑,又赶紧忍住。连紧绷着脸的军洛,嘴角也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
林露无奈地看了宏宇一眼,轻声道:“对于一个临终的遗言,我们不能要求它装帧精美。”
鸿宇已经迫不及待地拿出各种扫描仪器,对着“墓碑”上下检测:“能量水平极低,处于维持最低功能的休眠状态。结构内部有复杂的量子信号存储单元……我在尝试寻找接口,或者激活方式……”
“尝试用‘园丁’留下的通用识别码接触它。”周孜婷的声音从轨道上传来,清晰而冷静,“小七,将我们数据库中所有‘园丁’相关的友好协议和身份标识符打包,以最低功率定向发射给该设备。”
“指令已执行。”小七回应。
几秒钟后,那暗哑的金属“墓碑”表面,那些繁复的几何纹路中,突然有微弱的、如同呼吸般明灭的蓝色光点亮起。光点沿着纹路缓慢流淌,最终汇聚在结构正面的一小块区域。
那块区域的金属表面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无声无息地滑向两侧,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深的入口。一股更冰冷、更陈腐的气息从入口内涌出。
“门开了。”军洛沉声道,打了个手势,两名陆战队员立刻上前,枪口上的战术手电射入黑暗,小心地侧身进入。片刻后,通讯器里传来安全确认的信号。
众人依次进入。内部是一个狭小的空间,只有中央矗立着一个半人高的、类似控制台的圆柱体,柱体顶端镶嵌着一块巴掌大小、透明度极高的水晶。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当林露、鸿宇和宏宇靠近那控制台时,顶端的水晶突然亮了起来,投射出一片朦胧的、不断闪烁的光影。同时,一个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他们脑海中响起——回荡开来。那声音非男非女,没有任何语调起伏,只有一种深及骨髓的疲惫和……困惑。
“记录者:静默族。最终纪元。”
随着这个声音,水晶投射出的光影稳定下来,展现出一幅幅活动的画面:
那是一个美丽的、笼罩在柔和光芒中的世界。奇特的、如同发光水母般的生物在天空中漂浮,城市建筑如同生长的水晶丛林,与自然环境完美融合。静默族的个体身形修长,皮肤带着珍珠般的光泽,他们没有明显的五官,通过身体发出的光波和微妙的姿态进行交流。整个世界安静、优雅,充满了理性的光辉。
“我们追寻宇宙的和谐,探寻沉默中的真理。我们曾以为,理解了寂静,便理解了一切。”
画面突变。黑暗的阴影毫无征兆地降临天空,那是“吞噬者”的舰队,它们如同死亡的蝗虫,遮蔽了星光。但静默族没有选择战斗。他们集结起整个文明的精神力量,试图与入侵者进行沟通,传递他们的哲学、他们的知识、他们对宇宙的理解。
“我们向它们展示我们的世界,我们的历史,我们的思想。我们相信,任何存在,都能理解‘美’与‘真’。”
然而,回应的只有毁灭。黑色的触须轻易地撕裂了他们的城市,分解了他们的个体。没有爆炸,没有火焰,只有一种绝对的、无声的抹除。行星表面在一种无法理解的能量作用下,开始熔化,变成晶莹的、死亡的玻璃。
“它们……记录。它们观察,分析,分解。但它们不‘理解’。它们寻找……模式,寻找逻辑,寻找数据。它们不理解‘沉默’的意义,不理解‘美’的价值。它们只在乎……信息的结构本身。”
画面中,静默族的个体在被分解前,发出的最后光波,充满了巨大的、无法理解的困惑。他们至死都不明白,为什么展示了所有的“真”与“美”,换来的却是彻底的否定。
“我们失败了。我们的真理,在它们面前,只是无意义的噪声。我们的存在,只是需要归档的样本。”
最后的画面,是这颗星球的玻璃化过程加速,而少数幸存者启动了这最后的保存库,将其沉入地核深处。他们倾注了所有残余的能量,不是为了复仇,也不是为了保存技术,只是为了留下一个问题,一个记录,一个他们至死都无法理解的——困惑。
“我们留下此碑,非为警示,亦非为传承。只为询问后来者:若‘理解’并非通向共存的桥梁,那么‘存在’的意义何在?若‘秩序’与‘毁灭’皆漠视‘意义’,宇宙的终极答案,难道是……永恒的静默?”
声音到此,戛然而止。水晶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最后闪烁了几下,彻底熄灭。控制台也失去了所有能量反应,变成了一块真正的、冰冷的石头。
狭小的空间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众人粗重的呼吸声,和外面钻探设备低沉的嗡鸣。
那巨大的、无解的困惑,如同冰冷的墨汁,浸染了每个人的心灵。静默族不是死于战争,而是死于一种哲学意义上的绝对否定。这种毁灭,比tY-677星铭文明的壮烈战死,更令人感到刺骨的寒意。
林露眼中已有泪光闪烁,她低声说:“他们……只是想被理解。”
鸿宇面色苍白,以往闪烁着智慧火花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震撼和迷茫:“它们记录一切,却理解不了‘意义’……这……这就是‘吞噬者’的本质吗?一个宇宙尺度的、冷漠的信息收集器?”
连一向乐观的宏宇,也沉默了,他看着那彻底熄灭的水晶,半晌才闷闷地说:“……这‘差评’,我收回。至少……他们留下了问题。”
就在这时,军洛的通讯器突然响起,来自轨道上赵航急促的声音打破了地下的死寂:
“舰长!所有单位!侦测到异常超空间信号!非常微弱,但就在这个星系边缘!不是‘吞噬者’的签名……是……是未知来源!它……它正在向我们之前发现的那个新坐标方向跳跃!”
周孜婷的声音立刻从通讯频道传来,冷静中带着一丝紧绷:“所有单位,立即返回‘守护者’号!侦察任务结束。我们有新情况了。”
那刚刚被揭开的、关于一个文明最终困惑的墓碑世界,瞬间被新的、迫在眉睫的谜团和潜在的危险所覆盖。静默族的问题回荡在心底,而现实的宇宙,已经推着他们走向下一个未知的航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