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在。”孔希学连忙出列,撩起朝服下摆跪倒在地,额头与地面保持着一寸的距离,不敢有丝毫僭越。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响亮。
“孔圣人周游列国,传仁礼之道,教世人忠君爱国、明辨是非。”朱元璋的声音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千钧之力,每一个字都像落在孔希学的心尖上,“可朕近来观士林风气,听尔等门生所言所行,不禁要问一句:你们所忠之君,是大明的君,还是你们孔府特权的君?你们所爱之国,是天下人的国,还是你们垄断仕途的国?你们所明之是非,是圣贤书中的是非,还是你们既得利益的是非?”
这三问如同连环惊雷,炸得孔希学浑身一颤。他猛地以头触地,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慌乱:“陛下明鉴!臣……臣等绝无贰心!只是近来实学兴起,诸多后生小子妄议经义,臣等忧心圣学蒙尘,一时失了分寸,才有此糊涂之举啊!”
“糊涂?”朱元璋从龙椅上走了下来,玄色龙袍的下摆扫过丹陛的台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走到孔希学面前,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传承千年的世家代表,“朕看你们清醒得很。新政整顿吏治、规范商市,断了你们勾结地方官绅牟利的路子;实学提倡格物致知、经世致用,动摇了你们千年独尊的经学地位。所以你们便坐不住了,联合赵庸这般的贪官、范永斗这般的奸商,想借着‘卫道’的幌子,将朕的新政、将能强国富民的实学,一并扼杀在摇篮里!”
朱元璋拿起那份“万言书”,在孔希学眼前缓缓展开,白纸黑字在灯光下格外清晰:“这东西,哪里是什么卫道?分明是卫你们孔府的特权,卫你们世代相传的既得利益!”
这句话如同重锤击钟,不仅让孔希学脸色惨白如纸,更让殿内那些素有“清流”之名的官员心头一震。不少人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不敢与朱元璋的目光对视——他们中,有多少人曾在“万言书”上署名?又有多少人,是抱着维护自身学派地位的心思,默许了这场针对新政的发难?
“朕可以不杀你。”朱元璋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不容置疑,“孔圣人的教化,对稳定民心尚有裨益,朕不能因你们这些后人的过错,断了圣贤传承。但孔府,必须记住今日的教训。传朕旨意!”
“孔府衍圣公孔希学,御下不严,纵容门生结党妄议朝政,着罚俸三年,闭门思过半年,期间不得与外官私相往来,以观后效!”
“臣领旨!”孔希学重重磕了个头,额头已是一片红肿。
朱元璋没有停顿,目光转向殿内所有人,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宣告新时代的决绝:“另,诏告天下:自今日起,天下官学,需经义与实学并行讲授,缺一不可!府学、县学需增设算学、农政、律法三科,聘有实务经验者为师;科举取士,除经义策论外,加试算学演算、农桑策对、律法案例分析。经义明人心、正伦理,实学强国家、富百姓,二者同为大明国本,不可偏废!”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一片哗然,随即又迅速归于寂静。那些支持实学的官员眼中闪过狂喜,而固守经学的老臣们则面露忧色,却无人敢站出来反驳。孔希学伏在地上,心中五味杂陈——皇帝终究给了孔府体面,却用一道圣旨,彻底打破了孔家对思想与仕途的垄断。他知道,一个旧时代的帷幕,正在自己眼前缓缓落下,而一个以实学兴邦、以新政强国的新时代,已然拉开了序幕。
朱元璋最后转过身,目光扫过殿内的文武百官。从须发斑白的老臣,到血气方刚的新贵,每个人的神色都被他尽收眼底。
“今日之事,你们都给朕记清楚了!”他的声音带着最后的威严,如同洪钟大吕,在奉天殿内久久回荡,“这大明,是朱家的大明,更是天下百姓的大明!朕登基三十余年,扫残元、平叛乱、兴农桑、整吏治,所求的不过是天下安定、百姓安康。往后,任何人,任何势力,若敢为一己之私结党营私、损国害民,赵庸、范永斗,便是你们的下场!”
“退朝!”
一声令下,殿外的钟鼓声随之响起,沉闷而悠长。朱元璋不再看任何人,转身朝着殿外走去。内侍连忙上前搀扶,他却轻轻挥了挥手,只凭着自己的力气,一步步走向殿外的夕阳。玄色的龙袍在余晖中勾勒出略显蹒跚的轮廓,背影却依旧挺拔如松,只是那背影里,藏着一代帝王为江山社稷耗尽心力的疲惫,也藏着为开创盛世孤注一掷的决绝。
奉天殿内,百官肃立,无人敢先动。夕阳透过高大的窗棂,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光影,将所有人的身影都拉得歪斜而冗长。他们知道,今日的奉天殿之变,不仅是一场对贪腐与结党的清算,更是大明王朝转向的标志——一个全新的时代,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