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肺炎?”小王重复着这个拗口又陌生的名词,和其他人一样,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一丝被这严肃气氛勾起的、不易察觉的慌乱。“啥是非典型啊?跟普通的肺炎不一样?”
陈师傅似乎也被问住了,他皱了皱眉,显然也了解不多,只是含糊地说:“反正就是厉害的传染病,电视上都报了!都按厂里要求做,准没错!”
吴普同默默领到了自己的那份口罩。柔软的纱布握在手里,轻飘飘的,却仿佛带着某种沉甸甸的、未知的分量。他学着旁边老师傅的样子,将口罩展开,把两根白色的系带套在耳朵上。一股棉布本身的味道混合着轻微的、出厂前消毒留下的气息冲入鼻腔,呼吸确实立刻感到了一些阻力,不那么顺畅了。他调整了一下鼻梁处不太服帖的纱布,抬眼看向休息室里其他人。有人像他一样,默默地戴上了,白色的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神在布料的遮掩下,显得有些闪烁和疏离;有人把口罩随意地塞进了工装的上衣口袋,鼓囊囊的一块;还有人像小王一样,拿在手里把玩着,脸上挂着不以为然的表情。但这小小的白色物件,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瞬间改变了休息室里原本略显散漫的气氛。
食堂也迅速出台了新规。墙壁上贴出了新的就餐时间表,各个部门被严格划分了用餐时间段,实行错峰就餐。打饭的窗口前,地上用黄色胶带贴出了一米间隔线,戴着白帽子的食堂工作人员不停地吆喝:“保持距离!后面的别挤!都站在线后面!”原本喧闹拥挤、充满工友间插科打诨和碗筷碰撞声的食堂,忽然变得有些“秩序井然”,甚至带着点刻意维持的疏离感。大家端着铝制饭盆,默默地沿着黄线排队,打好饭后,也多是找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埋头快速吃饭,彼此间的交谈声少了很多。那种曾经弥漫在食堂里的、属于集体生活的粗犷热络气氛,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无形的紧张和隔膜稀释、冲淡了。
吴普同敏锐地感受到了这种弥漫在空气中的、越来越浓的紧张。它不像深州那次是个人前途的清晰抉择,而是一种弥漫性的、关乎健康甚至生命的、模糊不清却又无处不在的威胁。它藏在老周喷雾器的“嗤嗤”声里,藏在口罩闷热的触感里,藏在食堂地上那一道道刺眼的黄线里,也藏在工友们闪烁不定、欲言又止的眼神里。
晚上回到宿舍,他打开那台属于宿舍公用的、画面时常飘着雪花的旧电视机。地方新闻里,关于“非典型肺炎”的报道开始增多,虽然措辞依旧谨慎,反复强调“可防可控”、“形势稳定”,提醒市民“注意个人卫生,保持室内空气流通,避免前往人群密集场所”,但新闻画面里,偶尔闪过的医院门诊场景,以及几个穿着厚重白色防护服、戴着护目镜的医护人员匆忙走过的镜头,还是在他心里投下了清晰的、不容忽视的阴影。那些全副武装的身影,与厂里发放的薄薄纱布口罩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无声地诉说着情况的严峻。
他越来越频繁地想起马雪艳。高阳那边情况怎么样了?乳品厂的管理也这么严格吗?她们发的口罩够用吗?她有没有听话,好好戴着?那个总爱在休息日去县城小逛的她,现在还能出去吗?
一个中班下班后的深夜,宿舍里鼾声四起,空气中混杂着汗味、脚臭味和隐约的消毒水味。吴普同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车间里机器的余音仿佛还在耳中嗡嗡作响,混合着白天听到的关于“非典”的只言片语,让他心神不宁,睡意全无。他索性轻轻起身,披上外套,蹑手蹑脚地走出宿舍,来到楼道尽头的Ic卡电话旁。清冷的月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这个时间,马雪艳肯定已经睡了,但他还是忍不住想打过去,哪怕只是听听她的声音,或者,只是确认一下她那边是平静的,仿佛这样就能驱散自己心头的不安。
插卡,拨号。听筒里传来“嘟——嘟——”的长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响了七八声,无人接听。他有些失望地挂断电话,心里空落落的,但转念一想,又有些庆幸——庆幸她没有像自己一样,在深夜里被这种莫名的焦虑和不安困扰。
第二天下午,趁着中班上班前那段短暂的自由时间,他再次来到电话旁,拨通了马雪艳宿舍的电话。这次,电话很快就被接起了。
“喂?”是马雪艳熟悉的声音,带着她特有的轻柔,但似乎比平时少了几分活力。
“雪艳,是我。”听到她的声音,吴普同一直悬着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你那边怎么样?一切都还好吗?”
“我们厂里也管得好严啊,”马雪艳立刻开始倾诉,语气里带着点抱怨和无奈,“现在进出厂门都要登记,还要量体温,门口坐着个大爷,拿个‘体温枪’对着你脑门,嘀一下。车间里更是天天消毒,那味道可冲了,比咱们学校的化学实验室还难闻。也发了口罩,跟你说的差不多,纱布的,要求只要在厂里就得一直戴着,闷得人脸都痒痒。”
“戴上好,戴上好,安全第一。”吴普同赶紧强调,像是在对她说,也像是在对自己反复确认,“你平时一定要多注意,少去人多的地方,县城里也尽量别去逛了。吃饭前、下班后,一定记得多用肥皂洗手,多洗几遍。”
“知道啦,你怎么跟我妈似的,啰啰嗦嗦的。”马雪艳在电话那头轻笑了一声,但语气里并没有真正的不耐烦,反而透着一丝被人在乎、被人牵挂的暖意,“你们那边呢?也这么紧张吗?”
“也差不多。”吴普同把厂里消毒、限制外出、发口罩、食堂错峰这些情况都简单说了说,“就是不让随便出厂了,感觉有点闷得慌,想去看你都不行。”
“嗯……我也想你。”马雪艳的声音明显低落下去,带着浓浓的失落感,“那我们暂时是不是都见不了面了?”
“估计……是吧。”吴普同心里也跟着发堵,仿佛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别担心,等这阵风头过去就好了。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千万别让我担心。”
“你也是。”马雪艳轻声回应,语气里充满了关切,“在车间里,机器轰隆隆的,粉尘又多,你自己也多注意,口罩尽量戴好。”
挂了电话,吴普同握着尚有余温的话筒,在电话亭狭小的空间里又站了一会儿。听筒里传来的忙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混合着彼此刚才充满担忧的叮嘱。他知道,这种“风头”恐怕没那么简单,也不会那么快过去。电视上闪烁其词、欲盖弥彰的新闻,厂里层层加码、越来越严格的管控,空气中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消毒水味,以及周围人们眼神中那份日益明显的、小心翼翼的警惕和茫然……所有这些细节,都像一块块冰冷的拼图,正在他眼前逐渐拼凑出一个模糊却令人极度不安的庞大轮廓。一种巨大的、无声的紧张,正如同悄无声息涨潮的海水,从电视屏幕里,从一纸纸红头通知上,从每个人谨慎的呼吸和交谈之间,缓缓地、却又无可阻挡地漫溢开来,悄无声息地浸润着生活的每一个缝隙,改变着一切的常态。
他抬头看了看窗外,四月的阳光本该是温暖和煦的,此刻照耀在略显空旷的厂区道路上,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凝重的薄膜,失去了几分真实的温度。山雨欲来,风已满楼。而这栋“楼”,不仅仅是红星饲料厂,也不仅仅是保定或者高阳,而是一种更广阔、更令人无从逃避、深感自身渺小的存在。他的实习生活,他刚刚看到的职业起点,乃至他与马雪艳那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边的幸福,似乎都将在这场未知的、来势汹汹的风暴中,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严峻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