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抱着电话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会儿,直到吴普同听到母亲在院里开始准备早饭的动静,才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放下听筒,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心竟然因为紧张而出了一层薄汗。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种失而复得的安心感包裹了他,同时也意识到,电话那头那个女孩的喜怒哀乐,已经如此深刻地牵动着自己的心弦。
这个小小的插曲,仿佛为吴普同漫长的暑假生活定下了基调。
假期的日子,如同村边那条缓慢流淌的小溪,表面平静,底下却藏着绵长的思念。炎炎夏日,农村的生活是忙碌而规律的。吴普同很快重新融入了这种节奏。他跟着父亲吴建军去地里给玉米锄草,锋利的玉米叶子划在胳膊上,又痒又痛,汗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淌,浸湿了厚厚的粗布衣服。他也去红薯地里翻藤,防止茎节处生根,消耗养分。这些农活是他从小做到大的,虽然辛苦,却带着一种脚踏实地的充实感。
干完农活,他最多的去处就是自家那栋正在装修的新房。红砖的主体已经矗立起来,门窗的框也安上了,里面有几个请来的师傅正在忙着抹墙灰、走电线。空气里弥漫着水泥、石灰和新鲜木料的味道。父亲吴建军下班后,总会先来这里转一圈,看看进度,跟师傅们递根烟,聊上几句。吴普同就默默地跟在父亲身后,看着粗糙的毛坯房一点点变得规整,心里对未来的家也充满了憧憬。这砖瓦之间,凝聚着父母半生的心血和对儿女未来的期盼。
他也曾想过去找找初中、高中的同学,重温一下旧日情谊。但骑着那辆老旧的自行车在村里和邻近的村子转了一圈后,却发现大多扑了空。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要么像家宝一样外出打工,在各个城市的建筑工地或工厂里挥洒汗水;要么还在上大学,假期或许也去了别处实习或游玩;极少部分留在村里的,也大多忙于自家的活计,或者已经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很难再像少年时那样随时凑到一起闲逛、聊天了。一种物是人非的淡淡怅惘萦绕在心头,让他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这片土地、与过去的伙伴之间,已经悄然产生了距离。他的世界,因为大学,因为马雪艳,正在向着更广阔、也更复杂的方向延伸。
于是,每天给马雪艳打电话,就成了这个漫长暑假里最固定、也最具有仪式感的事情,如同一根纤细却坚韧的丝线,跨越了地理的阻隔,将两颗年轻的心紧紧相连。
通常,他会选择在下午或者晚上,估摸着马雪艳家那边不太忙的时候,走到堂屋,拿起那部红色电话。拨号,等待,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嘟——嘟——”声,心里会涌起一种奇异的期待和紧张。
电话接通,马雪艳的声音传来,有时清脆欢快,跟他分享她在家里的琐事,比如帮母亲做了什么菜,村里谁家发生了什么事,或者抱怨天气太热,蚊子太多;有时则会带着四级失利后残留的忧郁,声音低沉,吴普同便需要搜肠刮肚地安慰她,讲些学校里有趣的回忆,或者对未来做一些虽然模糊却充满希望的规划。
“普同,我今天又把那本四级词汇拿出来看了,看着那些单词就觉得头疼……”
“别急,慢慢来,离开学还早呢,先放松心情。等回了学校,我陪你一起复习,咱们去图书馆,肯定比一个人闷着头看效果好。”
“真的吗?那你可要说话算话!”
“当然算话。”
他们的话题天马行空,从地里的庄稼长势,到新房装修的进度,再到对下学期课程的猜测,有时甚至只是互相问问“今天吃了什么”、“天气怎么样”这样毫无营养却又乐在其中的废话。每一次通话,时间都仿佛过得飞快,常常是意犹未尽,却不得不因为长途电话费的压力而被迫中断。
“好了,不说了,再说电话费要爆了。”
“嗯……那你明天还要打给我哦!”
“好,一定。”
放下电话,吴普同心里会既有满足,又有新的空虚。满足于听到了她的声音,了解了她的动态,仿佛她并未远离;空虚则是因为,声音终究是虚幻的,无法替代真实的陪伴。他常常会握着尚有余温的电话听筒,在原地发一会儿呆,才默默走开。
李秀云将儿子的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从不打扰他打电话,有时甚至会特意避开,给他留出空间。只是在吴普同挂断电话后,她会状似无意地问一句:“艳子那边都挺好的?”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便点点头,不再多问,眼神里是了然和理解。对于这对小情侣之间靠电话线维系的情感,这位朴实的农村母亲,选择了沉默的守护。
夏日的白昼漫长而炎热,夜晚则带着燥热后的微凉。对于沉浸在思念中的吴普同和电话那头的马雪艳而言,这个暑假,确实显得格外漫长。每一天都像是在重复着相似的节奏:劳作、去新房、思念、打电话。日历一页页翻过,距离新学期开学,还有整整一个多月。景县那个村口小院的温暖,保定校园里并肩学习的充实,都变成了遥远而清晰的回忆,支撑着他们,度过这被思念拉长了的、黏稠而缓慢的夏日时光。吴普同知道,他必须忍耐,也必须成长,在等待中积蓄力量,为了将来能更好地守护电话那头,那个让他牵肠挂肚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