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年五月的风,裹挟着麦田里日益浓郁的青涩香气,掠过柳林镇初级中学空旷的操场,带着一股子初夏特有的、黏糊糊的燥热。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把崭新的红砖跑道晒得发烫,蒸腾起一股塑胶和尘土混合的、微微刺鼻的气味。操场边缘那排高大的杨树,叶子被晒得油亮,在风中懒洋洋地摇晃,发出单调的“哗啦”声,非但驱不散暑气,反而更添几分令人心烦的聒噪。
操场中央,初三(2)班的学生像被驱赶的羊群,乱哄哄地挤在体育教研组临时支起的遮阳棚下。他们穿着各式各样、早已被汗水浸透的背心短裤,脸上混杂着紧张、茫然和一种被提前推上战场的疲惫。中考,这座压在头顶三年的大山,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第一道关隘——体育加试。六十分,像三块沉甸甸的金砖,悬在通往高中的独木桥前,让这些习惯了在书山题海里扑腾的少年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身体笨拙的沉重。
吴普同挤在人群靠后的位置,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印着模糊校徽的蓝色背心紧紧贴在汗湿的背上,黏腻得难受。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试图避开前面同学身上蒸腾的热气。比起周围那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身影,他显得格格不入,像一棵被遗忘在角落、蔫头耷脑的豆芽菜。他天生就不是运动的料。瘦高的骨架缺乏肌肉的包裹,细长的胳膊腿儿总透着一股子文弱气。平日里体育课,能躲则躲,实在躲不过,也是敷衍了事,跑个八百米下来,肺管子能疼上半天。此刻,看着遮阳棚下陌生的体育老师(不是班主任周建军)手里那张记录成绩的表格,看着表格上那三项冷冰冰的测试项目——立定跳远、原地推铅球、1000米跑——吴普同只觉得嗓子眼发干,小腿肚子隐隐发酸,一种未战先怯的沮丧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吴普同!别缩着!过来热身!”一个陌生的、声音洪亮的体育老师指着这边喊道。他是学校体育组的王老师,负责今天的测试。
吴普同一个激灵,赶紧挤出人群,跟着大家做起了敷衍了事的热身运动。扩胸,振臂,压腿……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人。他偷偷瞄了一眼不远处的王小军。这家伙正轻松地活动着手腕脚踝,脸上带着一种好学生特有的、对任何挑战都成竹在胸的淡定。孙志强更是夸张地原地蹦跳着,像只精力过剩的猴子,惹得旁边的赵刚哈哈大笑。吴普同心里那点沮丧,瞬间又沉下去几分。
第一项,立定跳远。沙坑旁很快排起了队。陌生的王老师亲自拿着皮尺,表情严肃地站在起跳线后。助教拿着记录本,一脸公事公办。
“下一个,孙志强!”孙志强应声而出,走到起跳线前,连预备姿势都没怎么摆,身体像装了弹簧般猛地一蹲,随即爆发力十足地向前弹射出去。“噗!”一声闷响,他稳稳落在沙坑中央,激起一小片沙尘。“两米二五!”王老师报出数字。助教飞快记录。周围响起几声零星的惊叹。孙志强咧嘴一笑,拍拍屁股上的沙子,得意地晃着脑袋归队。“王小军!”王小军推了推眼镜,走到线前,深吸一口气,动作标准地屈膝摆臂,身体协调地发力跃出,落地时向前踉跄一小步稳住。“两米一八!”成绩依然优秀。王小军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轻轻吐了口气,走回队伍。“吴普同!”轮到吴普同了。他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后背的汗更多了。他走到起跳线前,学着前面人的样子屈膝,手臂后摆,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跳出去,别太难看!他猛地蹬地,身体像根僵硬的木桩,直挺挺地向前“戳”去。预想中的腾空感几乎没有,只觉得脚下一滑,身体重心瞬间失控。“噗通!”伴随着一声闷响和周围压抑的低笑,吴普同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几乎是“摔”进了沙坑边缘,溅起的沙子糊了他一脸一身。“一米六三!”王老师的声音平稳无波。吴普同挣扎着爬起来,脸颊烧得滚烫,不敢看任何人,胡乱拍打着身上的沙子,只觉得那粗糙的颗粒像无数小针,扎在皮肤上,更扎在心上。开局不利,第一个项目就垫底,像一盆冷水,把他心里仅存的那点侥幸浇了个透心凉。
第二项,原地推铅球。场地换到了操场一角。地上画着白线圆环,旁边放着几个沉甸甸、沾满灰白色镁粉的铁疙瘩。男生用的是5公斤的铅球。孙志强第一个上,他拿起铅球,在手里掂了掂,一脸轻松。只见他侧身站立,左脚在前,右脚在后,身体重心下沉,像一张拉开的弓。他低吼一声,腰腹骤然发力,扭转发力,手臂像鞭子一样猛地甩出!铅球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有力的弧线,“咚”地一声闷响,砸在七八米开外的草地上。“九米二!”成绩优秀。王小军的动作更加标准流畅,技术要领把握得极好,铅球出手干净利落。“八米七!”同样不俗。轮到吴普同,他走到投掷圈里,感觉脚下的白线像个耻辱的标记。他弯腰拿起铅球,入手冰冷沉重,那沉甸甸的分量让他本就发虚的手臂更是一颤。他学着孙志强的样子侧身站好,却感觉全身的关节都在别扭地较着劲。他脑子里拼命回忆着老师讲的“蹬地、转髋、送肩、拨指”的要领,可身体根本不听使唤。憋足了劲,低吼一声,手臂奋力向前一推!那铅球像被黏在了手上,又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拽着,只飞出去一小段距离,就软绵绵、歪歪扭扭地落在了距离起投线只有三四米的地方,在草地上砸出一个浅浅的小坑。“五米一!”助教报出数字。人群里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吴普同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朵根,他低着头,像逃一样快步离开投掷圈。两个项目下来,成绩惨不忍睹,像两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得他几乎抬不起头。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他抬手狠狠抹了一把,手背上沾满了沙子和镁粉的混合污迹。
最后一项,1000米跑。这是压轴大戏,也是公认的“鬼门关”。长长的跑道在烈日下蒸腾扭曲着,像一条望不到尽头的、滚烫的刑场。“各就位——预备——跑!”发令枪响的瞬间,人群像炸开的马蜂窝,几十条身影猛地冲了出去。孙志强、赵刚这些体育尖子,如同离弦之箭,瞬间冲到了最前面,步伐矫健,呼吸均匀。王小军也紧跟在第一集团后面,节奏稳定。吴普同几乎是被人流裹挟着冲过起跑线的。起跑的几步,他还能勉强跟上中游的队伍。然而,仅仅跑完第一个弯道,不到二百米,致命的窒息感就猛地攫住了他!胸口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攥住,每一次吸气都变得异常艰难,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刮过喉咙,带来火辣辣的刺痛。肺叶剧烈地收缩着,仿佛要炸开。双腿像灌满了铅,沉重得每抬一步都需要耗费全身的力气。汗水像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涌出,浸透了背心,模糊了视线。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得像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和擂鼓般狂跳的心脏撞击胸腔的“咚咚”巨响。
世界在他眼前开始旋转、模糊。跑道上那些奋力奔跑的身影变成了晃动的色块。阳光白得刺眼,跑道蒸腾的热浪扭曲着空气。王小军那平稳的身影在视野里晃了几下,渐渐远去。孙志强他们,更是早已变成了跑道尽头几个模糊的小点。“呼……嗬……呼……”吴普同张着嘴,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挣扎着呼吸。汗水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他胡乱地抹了一把,脚步更加踉跄。一个又一个同学从他身边超了过去,带起的风像嘲弄的巴掌扇在他脸上。他甚至听到了身后沉重的脚步声——那是平时比他还不爱动的、班里另一个瘦弱男生,也喘着粗气,摇摇晃晃地超过了他!
屈辱、不甘、身体的极度痛苦,像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真想立刻停下,瘫倒在滚烫的跑道上。可脑海里,却猛地闪过父亲在工地上扛水泥包时佝偻的背影,闪过母亲熬夜缝补时疲惫的脸,闪过妹妹吴小梅攥着那张“机动名额”纸条时眼中沉重的光……他不能停!哪怕爬,也要爬完!为了那可能争取到的、微不足道的几分!
一股近乎自虐的狠劲猛地从心底窜起。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的咸味,强迫自己抬起像灌了铅的双腿,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拖着步子,一步,一步,向前挪动。每一步落下,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喉咙里的血腥味更浓了,视线里只剩下脚下那一小片模糊的、不断延伸的红色塑胶跑道。世界缩成了这条滚烫的、仿佛永无止境的跑道,和他自己那濒临崩溃的喘息。
终点线似乎遥不可及,又似乎近在咫尺。当孙志强、赵刚他们早已冲过终点,甚至王小军也喘着气、扶着膝盖站在终点线后好一会儿了,吴普同才像一个刚从泥潭里挣扎出来的落难者,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地“撞”过了那条象征着解脱的白线。
冲过终点的那一刻,他眼前猛地一黑,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像一截被砍倒的木头,直挺挺地向前扑倒!幸好旁边眼疾手快的王老师一步上前,架住了他沉甸甸的身体。
“别停!走!走起来!”王老师的声音洪亮而带着命令的口吻。他半架半拖着吴普同,强迫他在终点线附近踉跄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