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本小说网 > 灵异恐怖 > 凡人吴普同 > 第52章 秋殇与草芽

第52章 秋殇与草芽(2 / 2)

桌上的人都抬起头,看向他。大姨夫闷闷地“嗯”了一声。舅舅李建国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没接话。

赵志刚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前些日子在粮站,听几个从北边回来的贩子唠嗑,说现在养羊挺有搞头。特别是那个小尾寒羊,”他刻意加重了“小尾寒羊”四个字的读音,“听说那羊,好养活!不挑嘴,咱地里那些麦秸、玉米秆、花生秧,晒干了都是现成的草料。比养猪省粮食多了!最要紧的是,这东西下崽儿快,一窝能下两三个,一年能抱两窝!那羊羔长得也快,三四个月就能出栏。”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试图增加说服力。

“真有那么好养?”大姨李秀英放下手里的半个馍馍,疑惑地问。她家劳力多,但负担也重。

“可不是嘛!”二姨李秀芬接过话头,她显然听丈夫提过这事,“他们说那羊性子也温顺,圈养也行,放出去吃点草也行,比养牛省心多了。本钱也不大,弄几头母羔子,慢慢滚雪球呗。现在城里人不是都讲究吃羊肉嘛,说是滋补,价钱比猪肉还稳当点。”她看向丈夫,“老赵,你不是说镇上畜牧站现在还有鼓励政策吗?买种羊还给点补贴?”

赵志刚点点头:“嗯,是有这个风声。说是要扶持副业。具体还没下来,但估计快了。养好了,这确实是个细水长流的路子。”他说着,目光又瞟向一直沉默的吴建军。吴建军低着头,手里的烟袋锅子早已熄灭,他只是无意识地用粗糙的手指捻着冰凉的铜烟锅。但赵志刚注意到,吴建军原本低垂的眼帘微微抬了一下,浑浊的眼珠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不是悲伤,也不是茫然,而是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专注的光,像黑暗中擦亮了一瞬的火石。

桌上其他人也开始小声议论起来。大姨夫盘算着自家后院够不够大。舅舅李建国则皱着眉:“羊是吃草,可冬天也得喂点精料,豆饼啥的,那也得花钱。再说,这羊病可不好伺候,闹个口蹄疫啥的,一死一窝,哭都来不及。”他显得很谨慎。

赵志刚摆摆手:“干啥没风险?种地还得看老天爷脸色呢!那贩子说了,这小尾寒羊抗病力强,只要圈舍弄干净点,按时驱虫,问题不大。精料?咱自己地里不是还种豆子吗?磨豆腐剩下的豆渣,喂猪喂羊都是好东西!”

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围绕着羊的品种、草料、成本、销路。死亡的阴影还在心头盘桓,但生活沉重的车轮,已经碾着刚刚挖开的坟土,轰隆隆地继续向前滚动。悲伤需要出口,而活下去、把日子过得好一点的本能,在贫瘠的土地上,总能更快地寻找到缝隙,钻出草芽。

吴建军依旧沉默着。他没参与讨论,只是那捻着烟锅的手指,动作变得更慢,更用力了。他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冰凉的金属纹路,脑子里翻腾的,不再是灵棚的惨白和坟头的新土,而是自家后院那个废弃的猪圈角落,堆着陈年柴草的地方。地方不大,但清理出来,搭个简易的棚子,应该够养两三头羊羔?麦秸……家里堆了不少。花生秧……今年收成还行,都垛在房后。豆渣?自家磨豆腐的次数不多,但村里豆腐坊老杜那儿,隔三差五去买点,应该便宜……钱?买羊羔的本钱……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旧棉袄的内兜,那里瘪瘪的,只有几张零碎的毛票。卖冰糕攒下的那点钱,给孩子们交了学费、买了过冬的煤,已经所剩无几。他的眉头又拧紧了。

一顿食不知味的饭终于吃完。帮忙收拾完残局,吴家也该告辞了。回西里村的路上,气氛比来时更加凝滞。悲伤并未散去,只是沉甸甸地压在了心底。排车依旧吱呀作响,吴建军在前面拉着,步伐似乎比来时更沉。李秀云抱着包袱,红肿的眼睛望着车辙延伸的前方,眼神空洞。吴小梅靠着哥哥睡着了,脸上还带着泪痕。吴家宝则好奇地揪着路边枯黄的狗尾巴草。

快到村口时,一直沉默的吴建军忽然闷闷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李秀云的耳朵里,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试探:“秀云……刚才老二(指二姨夫赵志刚)说的那个……羊,你觉着……咋样?”

李秀云怔了一下,缓缓转过头,看着丈夫紧绷的后背。夕阳的余晖给他佝偻的身影镶上了一道黯淡的金边。她没有立刻回答,目光越过丈夫的肩膀,望向自家那越来越近的、熟悉的院墙。墙头几蓬枯草在风里摇晃。后院……那个角落……她想起娘家小李庄,小时候家里也养过羊,羊羔“咩咩”的叫声,是清冷早晨里难得的生气。她想起赵志刚说的“细水长流”,想起丈夫拉冰糕回来时空荡荡的保温箱和疲惫的脸。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揉进了太多的东西——未尽的悲伤,生活的重担,以及一丝被艰难点燃的、微弱的希望火苗。

“唉……试试……也行吧。”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飘落的秋叶,“总得……再寻摸个活路。光指着那几亩地和你卖冰糕……太熬人了。”

吴建军没再说话,只是拉着排车的手,似乎更用力了些。车轮碾过村口的土坷垃,颠簸了一下。车上的吴普同被颠醒了,他揉了揉眼睛,恰好看到父亲微微侧过来的半边脸。夕阳的光线勾勒出父亲下颌绷紧的线条,那是一种他熟悉的、下定了某种决心后的沉默表情。西里村熟悉的土坯房顶和袅袅升起的、稀薄的炊烟映入眼帘。暮色四合,将归家的人影和那辆吱呀作响的排车,一同温柔又沉重地包裹进秋日苍茫的底色里。而吴建军心里,那片刚刚被死亡犁过的荒芜心田上,几头尚未谋面的小尾寒羊,正怯生生地探出了稚嫩的犄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