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普同,”孙志强温和的声音打断了吴普同的出神,他指着他刚打出的牌,“你这张……好像小了,主牌还没出完呢。”他声音平静,带着点提醒。
吴普同脸一热,连忙收回那张牌,重新打了一张大的。他有些歉意地看了看孙志强。孙志强只是理解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哈哈,普同今天魂儿被玉米地勾走啦?”赵刚一边甩牌一边打趣,“是不是想你爹的冰糕箱子了?别说,你爹那箱子,真神了!那天在学校,冰糕梆硬!我吃了根红豆的,透心凉!”
提到冰糕箱子,吴普同心里又是一沉。他勉强笑了笑:“还行吧,凑合用。”
“凑合?我看比镇上冷库的专用箱都不差!”赵刚还在夸张,“那手艺,啧啧!吴叔真行!对了,孙志强,你家粮站今年收成咋样?玉米价听说还行?”
话题被赵刚岔开,聊起了镇上的新鲜事、新开的游戏厅、刚流行的港台歌曲,还有学校的各种八卦。赵刚是消息通,说得绘声绘色。牌局在风扇的嗡嗡声和少年们的说笑中继续。吴普同强迫自己融入,跟着笑,跟着出牌,但总觉得有一层无形的膜,将自己和这屋里的清凉、和伙伴们轻松的笑语隔开。窗外那无垠的、沉默的绿色田野,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牵扯着他的心神。赵刚聊的游戏机、录像厅,对他来说,是另一个遥远而模糊的世界。
不知打了多久,窗外蝉鸣依旧,日头已经稍稍偏西。孙志强家的挂钟“铛铛”敲了四下。
“哎呀,都四点了!”赵刚看了看表,把手里最后两张牌甩出去,“不玩了不玩了,我妈让我早点回去,帮她把煤球搬上楼呢。”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行,那今天就到这儿。”孙志强也放下牌,开始收拾。
王小军意犹未尽地咂咂嘴:“还没过瘾呢!下次再战!”
赵刚拍拍王小军的肩膀:“下次一定赢你!走了啊,志强,普同,小军!”他风风火火地推门走了。
赵刚一走,热闹的气氛顿时减了大半。王小军也站起身:“那咱也回吧?再晚该晒背了!”
孙志强收起扑克牌:“行,路上慢点。对了,普同,”他像是想起什么,走到后院门口,指着那棵桑树,“桑叶长得可好了,你要不要摘点带回去?蚕还养着呢吧?”
吴普同走到后院。桑树果然枝繁叶茂,墨绿的叶子在夕阳下泛着油光。他想起了那些早已化蛾飞走、只留下空茧的蚕。他摇摇头:“蚕……早没了。”
“哦。”孙志强有些遗憾地应了一声。
两人告别孙志强,推着自行车走出粮站家属院那略显气派的大门。一出门,燥热的空气立刻像一层湿热的毯子裹了上来,与屋内的清凉形成鲜明对比。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滚烫的柏油路面上。
回村的路,被西斜的阳光烤得更加灼人。两旁的玉米苗似乎又长高了一点点,叶片在热风中无力地卷曲着。王小军还在回味着刚才的牌局和赵刚的趣事:“……赵刚那小子,嘴是真贫!不过消息是真灵通!他说镇上录像厅新进了成龙的片子,改天咱……”
吴普同沉默地蹬着车,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涩得生疼。王小军的话像隔着一层水传来,模糊不清。他脑子里反复回放着牌桌上的一幕幕:孙志强洗牌时干净利落的手势,赵刚咋咋呼呼的聒噪,王小军咋咋呼呼的笑骂,还有那台带来清凉的落地扇发出的持续不断的“嗡嗡”声……这一切都如此鲜活,却又如此遥远。它们属于这个镇子,属于孙志强家那间整洁的屋子,属于赵刚口中那些新鲜刺激的玩意儿,属于一种他熟悉又陌生的、名为“镇上”的生活节奏。
而他的根,他的父亲,他此刻脚下滚烫的土地,却深深地扎在身后那片无垠的绿色里,扎在父亲那个粗糙笨重却凝聚着汗水和心血的保温箱上。冰糕箱子在烈日下吱呀作响的推车声,似乎比风扇的嗡嗡声更清晰地回响在耳边。周老师那沉静而带着审视的目光,也远比扑克牌的输赢更沉重地压在心头。
“喂!普同!”王小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满,“跟你说话呢!又神游了?想啥呢?是不是想赵刚说的游戏机了?嘿嘿……”
吴普同猛地回过神,看着王小军促狭的笑脸,夕阳的金光落在他汗津津的脸上。他扯了扯嘴角,想回一句玩笑,却最终只是摇了摇头,目光越过王小军,投向道路两旁那在晚风中起伏的、深绿色的玉米苗海洋。它们沉默着,吮吸着大地的养分,向着天空顽强地生长。这沉默的、充满韧劲的绿色,才是他此刻最真实的世界。赵刚的游戏机和录像厅,像水面上的浮光掠影,遥远而不切实际。
“没啥,”他低声说,用力蹬了一下脚踏板,车轮碾过被晒得发软的柏油路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前方的路渐渐变成熟悉的黄土路,颠簸感传来,路边的玉米地似乎也更近了。“就是觉得……天真热。”
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更长,融入了那片辽阔的、孕育着希望也承载着艰辛的田野暮色里。牌桌上的喧嚣与屋内的清凉,像一场短暂的梦,被车轮甩在了身后。前方,是炊烟袅袅的西里村,是父亲沉默的等待,是那些尚未解开的代数题,也是这片土地上,沉默而坚韧的、属于他的夏天。柏油路的尽头,是更颠簸、更真实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