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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红纸上的寒霜(2 / 2)

门板隔绝了光线,却隔绝不了声音。吴普同把自己像破麻袋一样摔在冰冷坚硬、只铺了一层薄褥子的土炕上,用散发着霉味和汗味的破旧棉被死死蒙住了头。黑暗和沉闷包裹了他,却成了外面堂屋里那刺耳欢笑的绝佳扩音器。妹妹兴奋的叽喳声,母亲带着笑意的指挥声,甚至父亲偶尔发出的、低沉而满意的“嗯”声,都像烧红的钢针,穿透薄薄的土墙,狠狠地扎进他的耳朵里,扎进他每一根紧绷的神经。

他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了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咸腥。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瞬间濡湿了冰冷粗糙的被面。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这么笨?为什么无论上课怎么努力听(虽然有时会走神想到克赛号),那些字和数字就像滑溜的泥鳅,怎么都抓不住?为什么王小军永远高高在上?为什么连刚上一年级、连字都认不全的妹妹,都能轻而易举地拿到那张象征着荣耀和认可的红纸?而他,却像个被命运遗忘在角落的、永远的失败者?一种巨大的、无处宣泄的委屈和愤怒,像被困在笼中的野兽,在他小小的胸膛里疯狂冲撞、撕咬,几乎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搅碎。

屋外的热闹并未因他的逃离而停止。奖状似乎被贴好了,李秀云特意点亮了家里那盏最亮的煤油灯凑近照着,啧啧的赞叹声清晰地传来。吴小梅更是像只快乐的小云雀,在堂屋里转着圈,一遍遍地用清脆的声音念着奖状上的字,那抹鲜红,仿佛成了这个贫寒之家在年关将至的灰暗底色上,唯一亮眼、值得炫耀的色彩。

腊月的日子,在越来越浓的年味和吴普同越来越深的沉默中,一天天滑向年关。

腊月二十三,祭灶。村子里零零星星响起了试放鞭炮的“噼啪”声,空气里开始固执地钻进糖瓜熬制时特有的焦甜香气,混杂着炸油果子、蒸馒头的浓郁面香。家家户户忙着扫尘,洗刷积攒了一年的污垢,张贴请村里“文化人”写好的春联,年的脚步清晰可闻。

吴家的气氛却有些凝滞。李秀云依旧手脚不停地忙碌着,扫房子,蒸馒头,准备祭灶的糖瓜,但脸上的笑容明显多了,逢着来借东西或串门的邻居,总会“不经意”地提起:“哎,今年小丫头片子争气,刚上学就捧回个奖状,贴墙上了,你说说……”语气里的骄傲藏都藏不住。吴小梅则完全沉浸在这份初尝荣耀的喜悦里,走路都带着风,小辫子扎得一丝不苟,仿佛那奖状的光环也笼罩在她身上。

只有吴普同,像一抹与这喜庆格格不入的灰暗影子。他沉默地履行着母亲指派的任务:去井台挑水,冰冷的水桶压得稚嫩的肩膀生疼;抱着大扫帚清扫院子角落的积雪和枯叶,寒风刮在裂了口子的手背上,钻心地痛;被派去豆腐坊老杜师傅那里换豆腐,排着长队,听着大人们议论谁家孩子出息……每一次外出,每一次听到关于“出息”、“奖状”的字眼,都像在他心头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这天,李秀云带着吴小梅去柳林镇赶腊月集,置办年货,也顺带扯块花布给“有功之臣”做件新罩衫(虽然可能是用旧衣服改)。吴普同被留在家里看家,顺便照看弟弟吴家宝。他坐在冰冷的门槛上,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和墙上那张刺眼的红纸,心里像塞满了冰冷的棉絮。

傍晚,李秀云和吴小梅回来了。吴小梅身上果然罩了一件用碎花布新做的罩衫,虽然针脚粗糙,但在冬日灰暗的背景下显得格外鲜亮。她手里还举着一串红艳艳的冰糖葫芦,糖壳在暮色中闪着诱人的光。

“哥!娘给我买的!可甜了!”吴小梅举着糖葫芦跑到吴普同面前,小脸上满是炫耀的幸福。

李秀云提着篮子,里面装着不多的年货,脸上带着赶集归来的疲惫和满足:“普同,锅里给你留了饭,热热吃。看家辛苦了。”语气平淡,目光掠过他,更多地落在了穿着新罩衫、吃着糖葫芦的小女儿身上。

吴普同默默地“嗯”了一声,看着妹妹身上那抹崭新的碎花,再看看自己身上洗得发白、袖口磨破的旧棉袄,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冰冷,再次从心底弥漫开来。那串红得耀眼的冰糖葫芦,此刻在他眼里,也像极了墙上那张奖状的颜色,刺得他眼睛生疼。他默默地起身,走向冰冷的灶房,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和孤寂。

腊月的风,依旧在院墙外呜咽着,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堂屋里,昏黄的煤油灯下,吴小梅小心地舔着糖葫芦,李秀云翻检着买回的年货。吴普同蹲在冰冷的灶膛前,机械地往余烬里添着柴禾,锅里温着的玉米粥散发出寡淡的热气。火光跳跃,映着他沉默而紧绷的侧脸,也映着墙上那张在光影中微微晃动的、鲜红的奖状。

父亲吴建军外出回来,带着一身寒气。他看了一眼沉默添柴的大儿子,又看了看穿着新衣、小口吃着糖葫芦、被妻子搂在怀里说笑的小女儿,最后目光落在那张崭新的红纸上。他走到墙边,伸出粗糙的手指,再次轻轻抚摸了一下奖状光滑的表面,那动作里带着一种近乎确认的珍视。然后,他转过身,没看吴普同,只对着灶膛方向,声音低沉地、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念书……也得看是不是那块料。不是那块料,再扑腾也白搭。”

这句话,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死寂的水潭,没有激起大的波澜,却沉重地沉入了水底,沉入了吴普同冰冷的心湖深处。不是那块料……他默默地咀嚼着这几个字,灶膛里跳跃的火光映在他空洞的瞳孔里,却照不进一丝暖意。他拿起火钳,无意识地拨弄着通红的炭火,看着火星在灰烬中明明灭灭,最终归于沉寂,就像他心中那点微弱的、关于“被看见”的火苗,在这个腊月将尽的寒冷傍晚,彻底地、无声地熄灭了。那抹鲜红贴在墙上,也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寒霜,深深地冻在了他1988年岁末的心尖上。